伤疤(二)
刘苏想了两三天,说谎了,谎言编得并不高明。
她对父母说:“少甫这个春节能回家过!”
爹妈很高兴,女媳还没有在家过过年呢,回来才好。
“嗯,只是他受伤了!”
“怎么了?伤哪了!”爸妈的情绪直转而下。
“他前段时间住院就是因为伤着了,怕我们急才骗我们说是肠胃炎,我也刚知道。”她一点点慢慢讲,生怕讲错了露馅。
“这孩子,有什么怕不怕的!早知道就让你去丽水照顾他了!看,都过二十多天了,好点没?到底伤哪里了?怎么受的伤?”
“好像是去踢球,摔了!听说右手胳膊骨折,嗯,还有脖子不小心被地上的铁丝划了道口子!”刘苏尽可能地让事情听起来合乎情理,最好还能符合他掩盖不了的伤口。她听他说,脖子动脉处有一道伤口。
幸好,爸妈没有再追究,只是一门心思地盼着于少甫回来,好给他补补身体。家里冰箱里又添了好多东西。
除夕当天,还没得到于少甫回来的具体时间。却在中午等来了老胡的电话。电话里老胡非常诚恳地向刘苏道歉,说自己没有照顾好于少甫,从他的口中,刘苏得到了于少甫出事当天情节的清晰版。
于少甫在酒精的作用下发了刘苏的火,摔了电话。她越是让他快回部队好好睡觉,他就偏不。他折返回去找到已经转场的朋友们,再次端起酒杯,来宣泄自己内心的不快。酒喝多了,自然要去卫生间,就在出卫生间门时,更大的不愉快发生了!
于少甫是酒醉的,碰上了酒醉的另一个人。一个出,一个进,俩人都是魁梧身材,醉酒中也没有先礼让谁,结果,门框就变小了,两人碰撞得相当有力。疼痛让人更加的没有理智,两人相互指责,于少甫给了对方后背一下后便扬长而去。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岂料,他回到自己的坐位不到20分钟,那个挨了一拳的男人带了一帮人寻来,不由分说,提刀就上。一场恶仗,双方都有人受伤。幸而当时还有几位战友在旁,在这场战斗中的主角于少甫才有幸没伤得更重。但把他送进医院时,他已经昏迷!流出来的血在衣服上凝结成痂,医生找不到伤口,只能用剪刀一点点剪烂他的毛呢军装、毛衣及内衣……
刘苏的心紧紧地缩成一团,在老胡的述说中紧得透不过气来!
“刘苏,少甫他伤得不轻,事情也发生了,你别太埋怨他!听说那天你俩吵架了,他才心情这么糟糕的。是我没有照顾好他!”老胡恳切极了,就像是他惹的事一样。
刘苏怎么能怪他,他已经做到了朋友的仁义。出事的时候他一直在于少甫的身边,若是没有他们在,不知于少甫得伤成什么样子,老胡自己也在混战中受了伤,只是伤的不重。而且事情到这一步,在场的老胡也脱不了干系,他被领导狠狠地批了一顿,听说还挨了处分。就在刚才的叙述中,刘苏才知道,出事后,是老胡的妻子小赵半夜里爬起来赶去医院办理的一切手续,一直等到于少甫手术出来,第二天又赶去医院看望了于少甫。而她知道,小赵正怀着身孕!
该对说对不起的是自己和于少甫啊!
“刘苏,还有个事得跟你说。那帮人是混社会的,他们也伤了,现在来找少甫闹呢,说是让赔钱!”老胡的声音轻轻的,像怕吓到她。
“他们……要多少!”刘苏很意外。
“要两万!要是你们现在手里没有,我出!”内蒙人老胡仗义得让人想哭。
“不!不!谢谢你,我们有!只要能保少甫,怎么都行!”两万刚好是他们所有的积蓄,那时候,相当于一个人一年的工资。
“你别太着急啊!我们正在谈,希望可以少一些!少甫定了晚上7点的飞机,今天能回来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电话接得太长了。刘苏平复了一下心绪才从房间里走出来,她不想让爸妈看出来。可是,她迎上了父母的质疑。
“刘苏,说实话,少甫的事到底是什么情况?!”
“没什么啊!就是摔了!”她想将谎话进行到底。
“你在说谎啊!爸妈养你这么大,你说的是真是假还看不出来吗?”老妈把手里的杯子重重放在茶几上,直接揭穿了她。
“这两天你回来,心神不宁的。你想装没事,我跟你爸都看出来了,尤其今天!自己去镜子里看看,你的脸色难看得很!”
瞒不住了!自己也没本事再把谎编下去,晚上他就要回来了。刘苏只好就轻避重,交代了于少甫打架的事实。
“这小子,一点都不负责任!对自己不负责!对家庭不负责!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中尉军官,应该成熟处理自己的情绪!混帐小子!还是打架闹事的年龄?”老爸生起气来,很生气!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很,就跟外面的天一样阴没有一丝迎接新年的欢喜。刘苏发了一条短信告诉于少甫爸妈知道事情真像了,好让他回来有个挨训的准备。
春晚节目开始不久,于少甫回来了。他有些胆怯,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不敢回家。机场、大街上冷冷清清,远远地有了鞭炮的声响,年饭时间已经到了。于少甫招手叫了出租,不论怎样家是要回的,该挨的训是躲不掉的。
家里还是准备就绪,丰盛的饭菜已经上桌。刘苏想,他回来挨训是躲不掉了,不过批他一顿也是应该的。
于少甫上楼的脚步声响起,刘苏揣度着老爸的脸色。脚步声越来越近。
“今天是过年,少甫回来就好!万幸的是他也还好好的,没伤更重。什么都不要说,也不要批评他!我想他是个懂事的人,心里也不好受,知道错了就行!响鼓不用重捶!记好!今天不提此事!”老爸发话了,没有埋怨,只有做父亲的慈爱!
门一打开,刘苏吃惊地看到了半年不见的丈夫。面色寡白,原来多肉的面颊瘦成了长脸,眼睛里是愧疚,是不安!受伤的胳膊上着夹板绷带挂在胸前!刘苏好心疼,想必,他的心理和生理一样经受了折磨。
进屋,他见到了正在摆放碗筷的岳父母。“爸!妈!”他的声音又轻又低。
“哎!回来啦!快,洗手吃饭!”老爸应到。妈妈看着消瘦了不少,面色惨白的女媳,不由得说了声:“你啊!”没有再多的话了。这一句已经包含了太多的意思,有心痛,有埋怨!
于少甫的碗里是三七炖的鸡汤,好让他补补血。汤还没喝,他的眼里满满都是泪水。
吃完饭后,他俩就回了自己的家。连碗都不让刘苏洗,她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照顾于少甫。路上,于少甫的左手一直紧紧地拉着刘苏的右手。
照例,要给东北老家的婆婆打拜年问安的电话,刘苏一句没提于少甫受伤的事,她压着内心的疲累,只说这个春节少甫回来了。婆婆很高兴,小俩口能在一起过春节是真不容易。但随后婆婆就伤感起来,儿子远在万里之外,不能和自己团聚,什么时候儿子才能回来过春节呢?
后面的话,就是于少甫和母亲说的,他故作潇洒嘻嘻哈哈地安慰逗乐着母亲。刘苏敢保证,婆婆绝对听不出来他们这个年过得心事重重。
刘苏仔细查看他的身体,他伤的真的不轻。除了胳膊骨折外,她还数到了7处刀伤。额头、胸口、脖颈、腿上,胳膊上都有,最危险的是脖子上的那一道,再深那么一点,就划到大动脉了,再深一点他也许就没命了!她虽当时不在场,但现在就算联想一下也够心惊肉跳的。
于少甫在家的20天里,刘苏翻着花样的给他补营养。父母除了不断地给他俩送东西来外,还在得知给他买的毛衣被剪坏了后又重新买了一件。意外的是,这一次买的毛衣,竟然有些小了。
伤员于少甫抵抗力下降了很多。原来在南明这样四季如春的城市,他根本不需要秋裤秋衣。他曾看刘苏在遭受寒流时穿着棉衣还瑟瑟发抖,就炫耀自己只穿一件衬衫和单外套就可以御寒的体质。那时他把刘苏冻得冰凉的手揣在衣兜里,用自己的手把它搓热,或是把她抱在怀里暖着,“宝贝,暖和吗?我可是天然恒温的暖炉呢!”
回忆起这一段,是残忍的。在他搬离家之前,刘苏曾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他触电一样地拂开。他或许觉得自己过分了,解释了一句:“你的手太凉了!”
养伤中的于少甫遭遇了少见的寒流天气。南明尽管有春城的美誉,但毕竟属于高原,能爬上高原的寒流是非常有威力的。穿了秋衣、秋裤、毛衣和厚外套后,他还是冷得瑟瑟发抖。刘苏要去给他买一条毛线裤,于少甫要求同去。
外面的风更凛冽!谁说春城无四季?只是它不按常理出牌,四季可以在一天之中,也可以在一周或是一月之中交替上演。只不过,冷不至零下,热不过30度,让你冷不死,也热不死。
那天是大年初二,虽然住在商业区,但春节休假期很多商店都关门歇业,又加上毛裤这种东西在春城不是畅销之物,他们一连走了好多家都没有。刘苏想让于少甫先回去,自己再找找看,而他怎么都不肯,他有些像个孩子一样依恋着妻子。
他们运气还不错,终于有一家商店有了线裤,又幸好,有足够的尺码,他体格太壮了,那怕因为受伤瘦了不少。已经顾不上质量如何,买了就穿上。
于少甫的右手还掉着绷带,但他倔强地不要妻子帮忙。可单用左手是不利索的,他的伤口多,弯腰更不利索,折腾一番后,他发现系鞋带比穿裤子更困难。
刘苏蹲下身去,替他把秋裤和线裤裤脚拉伸,免到袜子里塞好,才把鞋带系上。她在系鞋带的时候,突然觉得有水滴落到了发顶,一滴!两滴!她抬起头,看见那是自己的丈夫眼泪。
少甫愧疚地说:“本来以为惹了这么大的事,回来一定要挨爸妈骂的,我都做好了准备。可没想到俩老人家一句责怪都没有,还成天送这送那!我怎么那么幸福?!老婆,你对我这么好!这一生我怎么回报都不够啊……”
那时,刘苏坚信,于少甫不会再犯这种错了!爸爸说的,响鼓不用重锤!
不能不说,于少甫是幸运的,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原本要来讨要赔偿金的那伙人也再没找过他,消失无踪。刘苏问过于少甫,他说那群人是混子,身上有案底,国家严打黑势力所以不知道逃到那里去了。
事出当年的年底,于少甫如愿以偿地调回了南明。
而刘苏是不够幸运的,事情发生二个月后,她因失眠、焦虑、心动过速等症状被医院确诊了高血压,开始了服药。那一年,她才28岁!
“苏苏,我做完作业了,能看动画片了不?”陈玲子在书房里扯着脖子喊。
刘苏过去,给她开了电脑。“想看什么?”
“我想看《小美人鱼》,同学说很好看唉!对了,你帮我检查作业,然后让我妈签字!”玲子递过作业本,向刘苏挤着眼睛。
“不能。签字是对你负责也是对自己负责。自己的名字是不能随便乱签的,作业还是得你妈妈检查。要是我查了,就得签我的名字,但你们老师知道我是谁吗?”
“你苏苏姨说的对,作业妈妈晚上给你检查。你现在就看动画片吧!”林雅茹接过了话。出了书房,她对刘苏说:“你这种教育方式真的很好,以后替我多管管她。”
林姐姐窝在沙发里,抱着靠垫,还沉浸在刘苏讲述的过往故事里。“后来于少甫怕就不再惹事了吧,这么惨痛的教训!”
刘苏苦笑了一下:“可惜誓言总是禁不起磨练的!”
7年后的现在,他说他知道不应该,但是他恨他们!(岳父母)。刘苏不识趣地提起当年事,于少甫咆哮到:“对!什么都不说!就因为不是一家人,不是他们的孩子,所以才什么都不用说!”
刘苏真后悔,后悔当初怎么就同意爸的意见!爸怎么就那么慈爱,没有狠狠地甩他一巴掌,给他一个教训!好让他知道当儿子除了享受温暖和爱之外也是要挨揍和有担当的!
后来的6年里,该打不该打的架他还是继续打。他的右胳膊在第一次受伤后又经历了取钢钉、二度骨折、严重擦伤化脓等等的磨练。刘苏也在这些磨练里学会了怎样更好的护理及更多的一些医疗常识。
于少甫在每次受伤后都要经历一次从生理到心理上的阵痛。他会在责怪自己再次犯错的懊悔情绪中拉长了脸,颠倒掉白天黑夜,凌晨三四点不睡,起床要在中午后。起的不规律,吃的肯定也不规律。加上自己吃的,刘苏最多一天做过6顿饭。
最后一次负伤,是他同一厕所收费的老头起了争执,最后他多灾多难的右胳膊旧伤处又骨裂了。养伤的于少甫仍旧同从前养伤期一样满怀心事。刚上任的处领导似乎不太重用他,自己又闯了一台这样的祸,以后关系只会更加难处,要怎样工作才能摆脱这样的困境?忧虑懊悔,加上伤口传来的阵阵疼痛,这种身心两重的折磨让他分外焦躁。他开始蒙生了转业的想法。那一个月,他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看电视。
这样照顾护理,刘苏并非没有怨言。他伤害的不单是自己的身体,伤害的还有她对他的信任。只要他一在外喝酒,她就紧张,生怕又出什么事。他受伤了,尽心尽力地照顾不说还得常常看他的脸色,好像是自己痛揍了他一样,需要用尽心伺候来赎罪。久而久之,刘苏练就了一种预知的能力,如果于少甫有饭局,她没有随同,而自己在家突然就坐立不安了,那他肯定要有事。轻则丢了手机、钱包,重则真是打架跌跤之类的。
有时她真怀疑,丈夫是不是失去了痛觉,所以才会好了伤疤忘了疼?但自己又明明听见过医生撕去他胳膊上坏死皮肤时他疼痛不堪的呻吟声。
等他恢复去上班,刘苏觉得自己简直可以做个专业护工了。特别是伺候女人坐月子,每天做6顿饭没问题,重要的是,比如产后抑郁这样阴晴不定的脸色她也是能对付得了的。
林雅茹沉重地叹了口气。刘苏也不想再回忆,她拉林姐姐说:“走,跟你女儿一起看动画片去,真挺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