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行规
孟沅这两天老是有点心神不定，她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小眉又去了广州，她这趟去得悄无声息的，周四的时候只收拾了两件平常的换洗衣物就走了，全没了以往大张其鼓的打扮兴致，事前更是连个招呼都没打，孟沅下了班回来，方听阿周说眉姐已经走了。
周三那天小眉回来的晚，脸上神情茫然，恍惚中似有无穷心事，她问了两句，也问不出个子丑丁卯来，只听得小眉在床上折腾了大半夜都没睡着，第二天她起床去上班时，小眉还睡着，以为晚上可以好好谈谈的，结果，她人已不见。
“眉姐说她就去广州两三天，下周一就要回来的，让我们别担心她，没事的。”阿周如是转述小眉的话，可偏偏孟沅觉得，小眉越说没事，就越有可能真的有事。小眉一向都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小事她会跟你闹腾半晌，讨价还价，撒娇弄痴，逼着你让步服软，可真遇上大事，如果她不想让你知道，那她就是咬紧了牙烂在肚子里，也是千般事情都是自己扛着。孟沅就是深知她这种好强的性子，才会为她担心。
这段日子里，小眉的笑靥总带着些牵强，那种沉甸甸的笑容，压得人心里跟着不舒服了起来。孟沅有种非常不妥的感觉：似乎自己跟小眉之间，开始渐行渐远，分享日薄，连分担也成了经年旧情。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成长必须？再好的朋友，也终将分道扬镳，各自生活？在这样一个城市里，连自小长大的好朋友都会慢慢生分，一生一世，便是友谊也难长存吗？念及此，便有了凄凉的感觉。
小丁已经好久没有打电话过来了，他离开了这城市，便是风筝断了线一般音讯全无，除了知道他远在河南漯河，其它的她一无所知。他不找她，她就找不到他。孟沅觉得自己的心田里，思念的因子慢慢地侵蚀，缓缓地浸入骨髓，她开始想念起他来。他在的时候，即使不相见，可是知道如果有需要，他是会第一时间赶到到自己身边的，那种温情，即使并不强大，但是总可以倚仗取暖。一旦习惯了他的呵护，那么要到几时才会习惯他的抽离？
早知道这种感情是会令人软弱的，可即使知道，她也无从抗拒啊！她没来由地想到了仓央嘉措——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她忽然抖颤了起来，只因她想起了这位情僧的另一句诗：缘起即灭，缘生已空。
如佛云，勘不破，放不下，如何自在？她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但这种念头，却如魔障，深植于脑海中似的，无从化解，无从拔除。
也难绾系也难寻，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人生不过是一部大杂剧，一时是喜剧“春风得意马蹄轻”、“金玉满堂笏满床”，一时是悲剧，秋草当泣，长歌当哭魂如梦；一时是悲喜剧，破涕为笑，转嗔回喜；一时是默剧，无语对苍天；一时是哑剧，此时无声胜有声，一时又幻作歌舞剧，长袖善舞人自轻；一时是荒诞剧，生无因死无果，一时又变了讽刺剧，冷眼看世界……
只是人们从来就不曾知道，当时在演的是哪一出剧？下一幕拉开时会换作怎样一种场景？于是，总是迷惑，总是错失。
公司里的事，也让孟沅觉得古怪。
周五的时候，范经理把她叫到办公室里，递给她一套合同、提货单跟装箱清单的资料，说，准备一下，明天要报关的。
她接下工作，回自己的座位上去，对看那套资料，她拿出代码本来，第一个商品名称是烟酰胺，这就把她给难住了，再往下看，还有三乙醇胺、维B衍生物、柠檬酸钠、异十六烷……，统统都是陌生的化学名，唯一认识的化合物是丙三醇（甘油）跟滑石粉。
公司以前从来没有进口过化学制剂，业务上跟化工方面完全不搭界，因而这些专业名词对她来说显得晦涩难懂，翻查代码就变成一桩极具技术含量的事情，找到类目跟科目后，那一大堆怎么看怎么像的名称，对应了半天才能对应出几个来。见剩下的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她思忖了下，打电话请教张择军，张择军听说粗粗描述了大概，就教她：凡是代码本上找不到名称的，就归结到最像的那个子目下面去，只要品种名差不多，那关税方面就应该八九不离十，不会出大问题，最多审核的时候给你调整一两项，反正他们也不见得都是专家，对于这种专业名词未必都懂，不用怕出错。
得了这个保证，她安心寻找最相近的品名，饶是如此，也足足花费了大半天才把准备工作做完。这一单差不多有六十多种化学制品，有一两项还是免税的，关税最多的一项也才45%，综合下来，平均关税不到15%。这一批货，合同的总价值并不高，只有三十万多点，孟沅核算下来，应该只需要请款五万块，明天就可以去清关的。
她把核算好的数据，填报的单据全部拿给范经理过目。周老板不在的话，范经理被授权签五万元以下的请款单，五万元以上的还是要押后等他回来的，除非他电话通知，不然财务部的周先生是不会出款的，这笔款刚好在授权金额内，流程上就简单。
拿到整理完毕的资料，范经理看了几眼，问道：“这个单，按规矩办，海关那边你都弄好了吧？”
“弄好了，应该是没问题的。不过范经理，化学制品我们公司是头一次进口，有可能会碰上归类错误的情况，那就要多跑两趟。我明天一早就过去，就算有差错，及时改还是来得及的。”她心里还想：“实在不行的话，那还不是得再麻烦张哥一次。至少误不了事儿。”
“明天没问题就好。你一定记得要按行规办。”范经理又重申了一次，他在请款单的核准栏里签上了他的大名，挥手让她去走财务流程。
张择军倒是在吃饭后的第二天，就打电话问她的决定了，她初涉这类事，完全没有经验，但几乎所有人都想进海关，这是不争的事实，小眉是一直鼓励她，如果能混进去，就一定要去，而小丁应该也赞成，他巴不得她肯在深圳安定下来，若果真当上公务员，那她就算扎下根来，再不会起离开的念头，小丁是求之不得。
暂时她手上没有两万块钱，还得找父母代垫，虽说父母不会反对她这个决定，可于情于理上，她都还是应该先征求一下父母的意见的。她把这个话跟张择军说了，说自己已经写信回去了，应该很快父母会回信，再缓几天答复行不行？
张择军点头说，跟家里说明白最好，反正迁户口也需要家里帮忙去办，免得她又跑回去。这事就这么着，陈处还在位子上，倒也不急在一时。
周六报关的时候，却是出奇地顺利，资料递进去，一次性就过了，都不用找张择军，下午支票出来，直接交完税，清关手续就办理完毕，周一可以直接拿箱单提货，难得这回一点波折都没有，孟沅还觉得这真是意外之喜。
于是周日就很清闲，一觉睡到中午，小眉不在，就没人吵她；她放阿周的假，让她去跟男朋友过二人世界，其实也就是帮着守守摊子卖卖鱼。阿周迟迟疑疑地问她，可不可以带男朋友回来吃晚饭时，她大笑了起来，连声说：“可以可以，我晚上出去吃，吃完了还得四处走走，十点半以前不会回来的，你们就放心大胆地该干嘛干嘛。”
她这话原本并无别有所指的意思，可阿周不知联想到了什么，搞得脸红脖子粗的，直数落她“沅姐你变坏了”，她还傻乎乎地问：“我没说什么呀？”再一想，刚才那话的确有歧义，倒是自己一时嘴快，再说下去反而着了迹。她趁阿周还在跺脚的工夫，自己一溜烟就跑了。
她跑到不远的“希望书店”去看书，自从与陈亮生分了之后，布吉那边的书店是久不去了，买书就选在了这家。书店的店员都与她混得脸熟，见她过来看书，也不用招呼她，随她自己选去。深圳的书店有这个好处，全开放的书架，哪怕你不买，只要不怕腰酸背痛，就一直站在那儿看，也是没人会来驱赶的。这里有着一种奇怪的现象，强大的竞争压力，使一方面，人人都只关心经济，股票、期货、贵金属、香港楼花……总之什么来钱就关注什么，人情淡薄；另一方面，爱学习爱读书也蔚然成风，人们不仅争着上夜校考各种资格证，书店也经常人满为患，就这家她最常来的书店，常是在书架前站满了人，说是八点半打烊，她有一回看到九点半，店员才赶她走。
这一来二去混熟了后，她就经常不顾书店许站不许坐的不成文规定，在站久了以后，找个角落就地坐下，把两条腿盘起来，继续看她的书，反正她一般都穿短裤，也不怕有走光的风险，遇到店员过来瞄她，她就吐个舌头重新站起，以示自己还是很守规矩的。她这开了个很坏的头，以致于后来有人频频学她，站累了就席地而坐，最后的结果是，这里成了唯一的一家私下允许站累了可以坐会儿的书店，当然仅限地板上，书架是不可以的。
她在书店里看那本《穆斯林的葬礼》，去年才获了矛盾文学奖的，正看得起劲，就被店员给“请”了出来，原来已经过了八点半，可是自己看入了迷，竟没觉得饿。她赶紧付钱把书买下，这个时候并不适合回去，她记着得给阿周“留空间”的，加之被晚风一吹，腹中这才有如鼓擂。这个时间段，多半的快餐店都已收摊，看来能选择的地方也只有麦当劳了，书店前那条路往大路走，左转过去不远就有一家，她决定到那儿去叫个套餐填肚子，继续攻书到十点半才回去。
才转过路口，她就看到了陈亮，不过他不是一个人，他的手随随便便地搭在一个女孩子的肩头，那女孩子的手挽在他的腰间，两个人靠得近，并排往赛格那个方向走去，孟沅知道那儿有一家舞厅，陈亮跟朱珠经常在那儿跳的。虽然知道陈亮并不会回头，为防万一，她还是往侧边一闪，先躲到暗地里，这才放胆打量他们渐渐走远的身影，那女孩身材修长，，穿着高跟鞋只比陈亮矮半个头，看她的背影，却是有五六分熟悉，只是那种熟悉有点说不出来的味道，孟沅第一感觉，是自己肯定不认识这个女孩的，这份熟悉，也就没了来由。
但可以确认的是，陈亮应该是有了女朋友了，普通舞伴不会亲密到那种地步，这让孟沅也松了口气，至少，以后面对陈亮的时候，不必再有那种内疚不安的心态。不过，自己是不是应该提醒一下朱珠？她知道朱珠一直有点喜欢陈亮，不光她知道，只怕公司里那些跟他们走得近的人都知道。但陈亮明显不买朱珠的账，有一回同阿慧说起审美，他还瘪嘴道：“四大美人里面唯独杨贵妃不入流，说什么透席，明明就是水肿。”他说这话时，朱珠没在，可当面锣对面鼓，这意思大伙儿都明白。
她继续往麦当劳进发，她听到自己的肚子叫得像只青蛙，奇了怪了，人这一精神松懈，肉体上的感觉马上强烈了起来，这个时候，她就只是饿。“幸亏今天那书店准时关门。”她边走边想，“差一点点，我就错过亮仔了。”
常常，错过，就是真的错过了。
她在麦当劳里呆过十点半才回来，开了大门，见阿周独个儿在沙发上坐着看电视，她男朋友已经走了。一见到孟沅，她便道：“小丁刚刚打了电话过来，你又没回来。”
孟沅应了一声，心想真是不巧，要早回来几分钟，兴许这电话就能接到，小丁应该气消了吧，计算了下时间，小丁是隔了七天才联系她的，看来她这次真是伤人不浅。
她暗自想：等他回来，得好好软语一番，自己这个硬气的性子，还真得好生压一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