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房子

今天晚上的气温，在这个时间已经降下来了，恰好是人体感到舒适的温度。下了电梯，来到楼梯口，甚至还有几丝风吹到身上。小丁携了她，往左边的小路上走出去，走了有好几分钟，孟沅忽然道：“不对，这边再过去好像没什么商家了，那个诊所一定在另一边，我们掉头吧。”

小丁却像是没听见一般，他继续往前迈步，孟沅想拉他往后，不料手还没用力，就被他使劲一拖，拖到了他的怀中，他把头低下来靠在她耳边，炙热的嘴唇触碰着她的耳垂，引起颈上一阵麻痒，他低声呢喃：“陪我散散步就行了，我的医生。”

孟沅觉得自己已经羞不可挡了，她猜自己这会儿的脸色，肯定与关公一样。自从答应了做他女朋友，虽常在一起吃饭聊天，或者看一场电影，或者牵头手一块儿散步，表面上与一般情侣无二，但其实，她还是一直很畏惧他的亲密言语与举动。只要他每每有一有亲昵的表示，她就抗拒得厉害，那种抗拒，不是嫌恶，亦不是反感，却更像是一种惊惧、一种委屈，这让他觉得很难解。

跟她在一起，除了把臂牵手，偶尔的拥抱，她最多只许他亲亲面颊或者额头，连嘴唇都是禁区，小丁确实不敢再有进一步的举动，因为他知道：她看起来有时旷达，有时柔婉，有时洒脱，似乎能够包容一切，但在她骨子里，却是一股子的刚烈，和根植于心的保守。他担心，因为自己的热烈的鲁莽，会吓到她，会让她选择逃避。她宁可选择让小眉、阿周或别的什么人加入他们其中，而不愿意与他单独相对，仿佛一旦两个人走得太近，她便会受到伤害一般。

他们聊天，听她在那里谈天说地，海阔天空地从诗词歌赋到娱乐八卦，从怪谈笔记到气功养生，他惊讶于她的博闻强记，她便会拉长声音说：“我这叫门门通，样样瘟。偶尔装装样子骗骗人还行，一遇到专家呀，就被打回原形。你这下被骗了，后悔了吧？”故意地拿腔做调，一副古灵精怪的表情，惹得他恨不得揪她过来，打她一顿屁股再亲个够，可偏又不敢；有时她也娓娓地聊起自己的陈年旧事：家庭、朋友、经历……听下来一切都是非常平凡，平凡到跟任何一个女孩子没什么两样。所以他想不通：为什么，她会常常抗拒着他，又或者，是封锁着她自己？

孟沅的头刚刚埋在他胸口，可以听到他的心跳得“砰砰”直响，如羯鼓重锤，那么激烈而快速，仿佛有一种热情，就要从他的胸膛里迸发出来，再也收拾不住。她喜欢听这声音，也喜欢他在耳边低低切切地私语，然而，她的动作却是不由自主地，把他向外推去，就像要推开一层令人心悸的包围。只是无从思考的是，那包围着她的，究竟是甜蜜，还是陷阱。

她略一动，小丁已经查觉了，他的手臂明显地更箍紧了些，他的头又低下来，含糊地说：“你敢动？你再动一下，我就要吻你了。”声音里满含着压抑的渴望。

她的脸往上扬了扬，小区里灯光晦暗，她的头发披散在肩头上，有几绺散落在他手臂上，细微的麻酥触感，她清亮的眸子里混杂着矛盾的表情，有一种可怜兮兮的哀求，如水银泻地，竟平白地让他的心“格楞”一下，不忍心再逼迫她。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做什么事情竟都无力了，他放开她，在心里头嗟叹一息，语气上却保持着那么平平稳稳地，说：“陪我散下步吧，今天我没骑车。”

孟沅主动伸手过去握了他手掌，可能是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完全进入“女朋友”的角色而感到歉意。她的手心有点汗渍渍的，十分温软，触手指尖却微凉，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

两个人并肩随意走着，一边聊。

“我这几天太忙了，没空来看你，你不会生气吧？”小丁问。

“怎么会？你看我是那种爱使小性子的人吗？”孟沅微笑道：“倒是你自己，再忙也要注意身体啊，别以为年青就什么都熬得住，很亏的。”见小丁不以为然，她又接下去说：“工作重要，也别太拼命了，身体是自己的，钱是挣不完的，不急这一时。”

“这两天单位上出了点事情，我忙着处理了一下，差不多七七八八了。”

“什么事？严不严重？”她想一下才问，“方便跟我讲吗？”

“就是有批货，只付了20%的预付款，可是货都提了一周了，尾款还没过来，那个财务一直催，讲三讲四的，做这单的小马是新手，给骂得跟兔子一样。现在对方人找不着了，事情还给捅到了老板那儿，说我们部门有问题，我以前没重视这事儿，这了解了一下，前后问了两次，心想糟了，可能是碰上骗单，正在追查。”小丁说。

“那你们不用L/C的吗？”孟沅觉得这是个很大的漏洞。

“小姐，那批货是到河南的，你以为是到荷兰吗？”小丁笑道：“我只是个国内部的销售副总监，国际贸易的事还轮不到我管。你呀，是连我做什么的都忘得干干净净的了。”他把她拖得近了些，凑到她脸颊前道，“还好，你没把我给忘了。”

孟沅默然，是的，她根本不记得了。跟小丁相处也有半年了，她竟从来没有多关心一点他的事情，只是一味地享受着他的关心，相较于他的投入，孟沅觉得自己是有点太冷淡了些。

是不是还有更多的什么，也是记忆之外的呢？

这时，他们已经走过了一条街，拐过了另一条小巷子，这条巷子也是青石板铺的路，窄窄的、深深的，只有一些零星的路灯光微弱地洒着，这让孟沅猛然又想起那个夏夜，在一条相似的巷子里，遇到了阿冰跟她的老公。

“你还记得阿冰吗？那个甜汤店？还有炒米粉？”

怎么可能不记得？那天晚上对于小丁来说，一辈子都忘不掉。忘不掉她灰姑娘般地出现在舞会上，有他眼中闪耀着美丽，忘不掉她说起家乡时的絮絮私语，更忘不掉她在自己深情一吻后惊吓莫名的举动。然而他也只是回答她说：“记得啊，他们还好吧？”

“好得很呢。阿冰给我寄了一封信来，说她们回去了一趟，开始她父母冷言冷语，怎么也不肯接纳女婿，等过了一阵子，看到她老公对她实在好，加上人又勤快，做事稳妥，脾气又是个平和的，对阿冰百依百顺，也就不再反对了。现在哪，阿冰已经在备孕了，一门心思等着当妈妈哪。”孟沅叽叽呱呱地说着，心里也在替阿冰夫妇高兴着，“大团圆结局，真好。”

小丁不响，走过两步，他忽然说：“阿沅，还记得我那天问你的话么？”

“什么？”

“你肯不肯在这儿呆一辈子？”、

孟沅瞬间呆了呆，他旧话重提，还是一般地没头没脑，但她是知道的，他想说的是什么。

“过两天我要出趟差，去漯河，可能要好几天才能回来。”小丁又说，“前两天我陪一个朋友去看房子，我看上一间两室一厅的，有五十几平米，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再去看一看，好不好？”

“我对房子的事一窍不通，就不用去看了吧。”她推诿着。

小丁立定了下来，他扳过她的身子来，静静地看着她，看她脸上的表情，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假装不懂。在他凌厉的注视后，她有些退缩，慌慌张张地回避说：“我……我出不了什么主意的。”

“阿沅！”

“我真的不懂房子……你找其他人帮你看吧。”她嗫嚅道。

“阿沅！”他明明从她脸上，又找到了逃避的痕迹，他知道她其实是明白的，只是，她在躲，她又在向后转了，这让他的心，止不住地痛了起来，“我们的房子，你怎么可以不管？”

我们的？是的，他明明白白说是就是这几个字。他很认真，他在发烧，但是他很认真很认真。

“我想过了，今年过年，你要跟我回家去看我妈妈，你答应过的。这两年我一直东奔西跑，人家说大禹治水是三过家门而不入，我只怕三十过家门不入都有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劳碌。”小丁缓慢但坚决地说，“跟我回去吧，我妈妈一定很喜欢你的，然后，我们就结婚。”

那么，这就是他的求婚罗？孟沅却感受不到那份喜悦，只感到心里面空荡荡的，明明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晰，却是在脑海里一味地糊涂。那种无法思考、无法判断的感觉又来了，人像是被障住了，时间也停顿了，一格一格，只有机械的指针在摆动，却是没有意义。既不知过去，也无从料未来。

看她呆若木鸡，小丁急了起来：“我是不是太着急了？你知道的，我性子就是急，改不掉的，看来以后你得多管着我一点……阿沅，你怎么不说话？”

“你在发烧！”孟沅忽然直杠杠地说：“你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的，对不对？”语音清冷，没有一点转折。

“阿沅……”

“好了，不要说了，我不想听！你现在应该赶快回去，洗个热水澡，然后一觉睡到大天亮。”她的声音里透露着无尽的倦意，“你生病了，应该好好休息。你在发烧！”她再次强调。

小丁还想说什么，却在她空洞的眼神中，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回应，那像是旁的什么人、什么事，根本与她不相干。她整个人平静而冷漠，仿佛是游离于思想之外、环境之外，任凭千言万语，竟是无声无息。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地放下来了，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她只是垂着头，绷紧了脚尖，像防备的小兽，随时准备逃跑；他不说话，他的身体随着心的跌落，慢慢僵硬了起来。

她如同一个法师，祭起了一垛无形的墙，横砌在他们之间，也许这几十厘米，是几十万年都走不过的路，一般。

小丁第一次感到，从他的心到孟沅的心，竟然是千山万水似的，无边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