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长裙
孟沅的世界，从满布着黑白灰的陈年默片，一下子转成了声色俱全的印度电影，不仅色彩饱满，还连篇累牍地载歌载舞；她自己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原来恋爱，是件很美好很开心的事情。
小丁对她的确好得不得了，变着花样逗她开心，她自己跟小眉原本就是活泼的人，三个人常笑成一团，阿周也不拘谨了，跟他们一起笑一起吵闹都是寻常。
有时候三个女孩子要去逛街买衣服，小丁死活要跟了去，小眉便笑骂他：跟屁虫！
他装出愤怒的样子来：“又不是跟你——你以为你是谁啊！”
小眉回敬他：“我是你大媒人，怎么样？要不要我晚上跟小卿咬个耳朵？”
他便会着急上火：“不许你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小眉想都不想地立刻回击：“你倒好，一吐一个象牙，吐个给我们看看！”
大家一阵哄笑，孟沅这时才来解围：“小丁，跟小眉斗嘴皮子，你输定了！”
小丁转向她，扮可怜问：“那你帮不帮我？”
孟沅还未答，小眉已经抢先说：“帮，一定帮我，我们几十年感情，你会死得很难看！”
孟沅当然不会驳她，三个人笑瞅着小丁做沮丧状，在嘴巴上一划，做出拉上拉链的表情，然而这尾巴的功能还是继续具备，根本甩不掉。
也有沉静的时候，便是三个人都呆在书房里，一人找一本书来看，小丁还借了些回去，孟沅问他怎么突然这样爱看起书来，他答：“你跟小眉讲话常常掉书袋，又是引经据典又是咬文嚼字，经常当我面一股子酸劲，我不看书啊，只怕被拐弯抹角骂了都不知道。”这话被小眉听见了，便说：“我这儿别的什么没有，书倒是一大堆。你别说我酸，骂人不带脏字，这才叫本事。”又抽了一大堆书推给他，“好好温习吧。”
看着那堆书山，孟沅忍俊不禁，道：“别闹了，他又不考中文系！”
日子是过得轻松而快趣的，有许许多多的小快乐被发掘了出来，大家分享着，孟沅以前从来就不知道，原来生活竟然也可以过得如此行云流水一般的。她一向深受佛学的影响，认为人生存在，就是受苦，而个人的所为，只不过是尽力将应受的苦痛化得小一些，尽力多留住些甘甜罢了——原来，一切竟与她原来想像的，完全不一样呢。
只是有一次，她跟小丁牵了手在外头闲逛，走到一家服装店门口，她蓦地看到一个人影经过，忙拉了小丁就躲，小丁只看到那是一个女孩的侧影，个头不高，有些儿胖，肤色较深。
见孟沅躲得急，小丁笑问：“你欠人家钱不成？欠多少来着，我可不想你哪天被人家抓了去抵债。”
“那是我以前的一个同事，妥妥的八卦小天后，要让她瞧见了，不定编排出什么来。”那女孩子虽已走过，孟沅还是小心翼翼地压着嗓子说话。
小丁一把抓过她来，把她牢牢禁锢在自己怀里，任凭她怎么反对都不放开，“我就这么见不得人么？阿沅，咱们又不是玩地下情，你干嘛老这么防范着？”
孟沅答不上来，就像在潜意识里，小丁似乎从来就没有真正融入过。
她自己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爱他，也许是喜欢、欣赏加上一点感动罢？
小丁回想着刚才那个女孩子的样貌，长相平凡，匆匆一瞥之下又觉得应该是见过的；一转念就想起那是谁了，原来是港乐的总经理秘书，叫陈敏的，难怪眼熟——虽说现在港乐的业务他不亲自经手了，但以前毕竟曾是自己的客户，跟严总有一阵子也混得挺熟，这陈敏是严总的第二任秘书，以前第一任的金安安小姐样貌要漂亮得多，只不过今年一开年就离了职。
但是，小丁记得另一桩更重要的事情——在孟沅出院前，小眉曾经再三告诫过他：千万别在小卿面前，再提以前那些事情，一个字都不要讲，她那段日子过得很不开心，事业不顺经济也受损，差点一蹶不振都不愿意回深圳来。除非你想要小卿不开心，或者么，想没得朋友做，那随意。
难怪阿沅的记忆里，会是一片空白，她自己也不想再接触到那些令她不愉快的过去。小丁在想，自己恰好那段时间不在她身边，无法帮她分担，一切都让她自己扛着。所以，不说也罢。
趁他思考时一走神，孟沅挣脱掉他的束缚，飞快地跑开了，她可不习惯在大街上被一个男生一直搂着，别的女孩子喜欢的这层亲密，她总是想要逃离。
但他，至少在这段日子里，总是令她有更多快乐的。
人在快乐的时候，往往会忽略掉许多细节，变得粗心而疏忽，变得不再计较以往的是非，所以，孟沅在这一月有余里，头也不痛了，也不再去思考追索以前的事了，也不再思考关于生命意义之类的大话题了。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小眉开心的外表下，渐渐浮出的愁虑。
这天下午，孟沅下班回来，刚进屋里就被吓了一跳，阿周正手足无措地站在了房门口，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着，平时她该在厨房煮饭洗菜忙得不亦乐呼的呀！再往房间里一看，原来一屋子地上都是堆得乱七八糟的衣服，花花绿绿乱作一团，而小眉呢，正扑倒在床上，头向下埋着，脊背一抽一抽地哭得正伤心。孟沅来不及问阿周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冲进房间去坐在小眉床边，一手拍着她的背，一边柔声问道：“小眉，发生什么事了？”
小眉只是一个劲儿地哭，不肯回答，孟沅拿她没办法，也不再强问，自己起来去收拾那些衣物——地上床上到处都是，整个衣柜都给翻倒了出来，孟沅给她一件件拾起来叠好，放进橱中，方才发觉底下碎了一个花瓶，正是床头柜上那一个。有条裙子被扔在了另一边的地上，就是小眉最喜欢的那条紫花长裙，孟沅忙却捡起来，却发现裙子上已经开了好几条大口子，撕裂着嘴在哭喊——看下就知道，是被人剪破了的，除了小眉还能有谁？
孟沅见小眉还在抽泣着，不肯把脸抬起来，便自己拎了裙子出来问阿周，阿周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她正在厨房淘米，听到小眉在打电话，后来又听到她声音尖了起来，嚷什么：“不要回来了……你死在外头好了……”然后就听到好像先是听筒被摔的声音，再后来房间里乒乒乓乓地响了一阵，把阿周吓得赶紧丢下手上的活计来看，她已经在那儿铰那条裙子了，一边铰一边哭，越劝越不听，她干脆把柜子里的衣服全摔了出来，要一件一件地剪。阿周忙上去抢了剪子，她抢不过，便扑倒在床上哭开了，正没奈何间，还好孟沅回来。
听了这话，孟沅心里头明白了几分，知道是同她男朋友闹别扭了，恋爱中的女孩子是要任性些，可小眉的脾气也太烈性了点，哪有闹了别扭，就砸东西剪衣服置气的呢？可他们俩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岔子，自己分析不出来，所以也无从劝起，只有坐在小眉旁边，左右翻看着那条裙子，思忖着若找个能干的织补师傅，许是能修补一下。
小眉应该已经哭累了，她的声音渐渐地噎了起来，一侧脸正好看到孟沅手中的裙子，劈手抢过就撕，孟沅也不跟她抢，只劝道：“生那么大气干什么？也犯不着拿东西出气。”
小眉赌气将那裙子又摔到地上，“我偏要拿它出气！”一边跳下床去乱踩。
孟沅站起身来绕过床去，拖住小眉的手硬把她压得坐下，见她脸上泪痕殷然，忙抽一张纸巾替她拭着，小眉也安静了，一边接过纸巾来自己擦着，一边两行眼泪都在不停滚落，孟沅抚着她的背，低声开解她道：“傻孩子，自己生什么气？早说过，生气是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不值得的。天大的事，也有我在，我总是在你一边的。”一语未了，小眉又抽抽泣泣了起来。
孟沅知道感情的事，外人很难去分担的，自己这个好朋友也不例外，所以即便是劝，也只能这样泛泛而言。
一时小丁也来了，小眉自己止了哭，去洗了把脸，小丁瞥见她眼睛红肿头发零乱，刚想问是怎么了，被孟沅拿眼色止住，便只在自个儿心中猜疑不定。吃饭的时候小眉也没出来，大家心照不宣地叫了一声后就自动闭口，吃完饭，孟沅直接打发他回去，他再不甘不愿，但也知道以小眉今天的情绪，孟沅是不会有功夫搭理自己的，私下里问孟沅，孟沅想这些是小眉的私事，自己无权置喙，便只推说不清楚，他只好自己走了。
晚上睡下之后，她小心探问了下小眉发生了什么事，小眉却什么也不肯说，只说自己心情不好，孟沅也不便追问，曾几何时，小眉变得心事重重了起来，原来两个人在一起，总是无话不说的，彼此之间究无秘密可言，可是自打小眉从广州回来之后，就老有些神不守舍的，说起话来还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脾气却是一天比一天古怪，有时甚至让孟沅也觉得她乖僻得不近人情。孟沅起初还以为是不是自己因了小丁，让她有受冷落感，因而心中不忿，可分明又不是的。
细细回想，这段时间，虽然她脸上常常也笑容满面，却总是让人觉得有一点与之不协调的因素藏在那笑脸背面，被她自己强行压制着、隐匿着；以前的小眉，笑是单纯的笑，哭也是纯粹的哭，喜怒哀乐都流露在脸上，即使不肯给外面的人发觉，但对住孟沅，总归是坦白而开放的，可现在，孟沅感觉到，连对住她，小眉也不再是透明的了。
仿佛又回到了她未过来之前的情形，小眉变得神秘了起来。
孟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小眉虽不似她般辗转反侧，但孟沅知道，她只是竭力在装作睡熟的样子。
小眉的事，如果她自己不肯讲的话，那么任谁都问不出来的，包括自己在内，尤其这事又涉及到他那个一直讳莫如深的男朋友，那就更加无从知晓了，孟沅深知这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