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答案
孟沅这番出乎意料的强硬举动，让小丁决定，无论如何今晚也要寻得一个答案，他要知道被拒的理由，就算是死，也要死个明白。
“为什么？阿沅，你跟我说是为什么。是不是对我们广东人有偏见？”
广东人？对了，广东人是重男轻女的，她记得小丁曾说过，广东男人最看不起那些提篮上菜市场买菜的四川男人了，广东男人有大男子主义，广东男人不懂得体贴人，还有，广东男人太看重钱了，他们重利胜于一切……凡些种种，都是孟沅不能接受的。或许，这就是她一直抗拒小丁的根源吧？
她不自觉地说了出来。
小丁暗自松了口气，他说：“阿沅，那又不是我，你难道一点都不了解我吗？”
孟沅摇摇头：“我不了解，也不想了解。小丁，我们不要说这些事了好不好，彼此还有继续做朋友的余地。”
“我就是不要做朋友。我不要别的男人来抢你——你们公司那个什么亮仔，我总觉得他不怀好意，我怕你会选错。去年我就差点错过你，这次我不会错过了。”他手臂紧了紧，态度很坚决。
“不关别人的事。我们不合适的。”孟沅生硬地说。
“怎么不合适？我觉得我们很合适，很般配，天生一对。”小丁急道。
“我们常常都要争执，大家都固执。我记得你说过，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第一，我也是这个脾气，第二，我不想亡——这样，怎么可能？”孟沅虽然觉得自己底气越来越弱，但她仍是坚持。
“那是商场上的战争，我只会对别人，不会拿来对你的，你怎么就认了真呢？”
“我这个人一向认真。何况言为心声，你既已说了，心里头一定也是这样认为的。”孟沅道，“有些东西，一旦刻进了骨子里，变成了习惯，总会不由自主地去这么做，哪怕你其实并不想。”
小丁这时吸了吸气，他略略俯下身子，认真地对她说：“其实我只想有个家，每天下班回来，你给我煮饭吃——如果你累了，我也会煮饭洗衣服的。你信我，我做家务还不错。”他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这么固执，就是不肯接受他。他耐着性子，温柔地道：“我们不要争了，我们可以互相迁就的嘛，本来两个人相处，就是要迁就对方。”
孟沅也有点气了，她恨小丁为什么总要破坏这良辰美景，让她的好心情烟消云散。她只想要一些平实的朋友，并不肯要一个太执著于男女界限的人。
“谢谢，免了，我一向也不迁就人的，我行我素惯了。”她冷冰冰地说。
她如此拒人千里，小丁有点挂不住了，他勉强压住火气，道：“那么只有我来迁就你了。你这脾气啊，就是犟得厉害。都不肯让人家对你好……”
“我脾气一直就这样，你现在发觉也不迟。”
“阿沅，你到底想要怎么样的？我条件不算差吧，你看我研究生学历，公司最年轻的销售副总监，可以分房子，个子算高，模样也不差……”他看到她的神色越发冷淡了起来，像是听着不相干的人在说不相干的事，愈加着急了起来，“最主要的，是我对你好。”
“丁总，不必了，我担当不起。”她的语气生涩而疏离。她在心底问：这些，重要吗？
听她祭出这个称谓，小丁真急了：“阿沅，你不要这样子，你说，我有什么不好，我改。”
孟沅冲口而出：“那你说，我有什么好，我改。”
此话一出，两个人顿时都僵在了当地。小丁的呼吸声明显地粗重了起来，他逼上前一步，将孟沅的身子贴挤到栏杆上去，孟沅正觉自己用词过于尖利，见他这样子，心里头有点害怕，抬头看看他的神情，却是混合着困惑与恼怒，自己更加怕了起来。正想赶快离开他，不料小丁忽然伸手将她牢牢地裹住，不容得她挣扎，他扳过她的头来，狠狠地向她的唇吻过来。孟沅看到他的眼睛睁得大大地，在月光下一双眸子精亮却幽沉，那深底处是分析不了的一种神情，是痛楚、伤心、失望、气恼、犹豫、坚决……种种搀杂，都是她读不懂的。她竭力推他，可他这刻坚若磐石，不动如山。他的唇已经凑得极近，在唇齿之间，有着恶狠狠的凶悍，这种神情令她非常害怕，她闭上眼睛，因着身子的禁锢，只得将头努力往后仰去，听到他咬牙切齿地从唇中溢出声音：“答应我！”
孟沅用力摇头，她感觉他的一只手控牢了她的后脑，不许她再动，她仍是坚决地吐出“不”字。
忽然身子一虚，她被凌空抱起，往外一送，她睁开眼一看，身下是一片水光，身子已在栏杆之外，是小丁抱了她托举在水面上，他颤声问：“你答不答应？再说不，我放手了。”他脸上的神情在那一刻，变得又狰狞又恐怖，仿佛他已经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了，变成了一个魔鬼附体的躯壳。他的眼睛睁得老大，看得到眼中的血丝，与眼睛里那一抹凶猛的光亮，孟沅原本已经害怕之极，可到了这光景，倔强的本性一发作，反而什么都不顾了，她也睁着眼与他对视，吸一口气，咬牙道：“放手！”
她觉得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会放手，任由自己摔下去，但仅仅一两秒钟之后，他眼中的凶狠与决绝都消失了，代之的是无尽的酸楚和失望，他将她抱回胸前紧了紧，又放下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自己走了开去。
孟沅看到他走开好几步，靠在另一根栏杆上，半侧着，竟没有再看她一眼。他点上一支烟，烟头的微弱火光一闪一闪地，在黑暗里看过去，惊心动魄般耀眼。远处的青山上也有火光一闪，又灭了，只有近处的这一星光芒，晃动着她的眼睛，她的思想。
她呆立在当地，见那一点点的光芒后，似乎他用手背在面庞上拭了一下。
她心里面开始后悔起自己的无情与凄绝来。毕竟小丁待她的这份情意，即使无法回报，也不应如此相伤。她犹豫着向他走过去，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让他心里面好受些。
他根本没有发觉她的走近，她看到烟头的光一划而过，他竟然将烟头往自己的手背上杵了下去，她急得往前一伸手，好不容易才拉住了他的手臂，她低声道：“你何苦？”
他默默无语，任由她拉着，她轻轻晃动着他的手臂，又咬唇道：“对不起……”，说着，自己心中先一酸，蓦然间，眼泪似乎要夺眶而出，忙自己强压下来。
一阵风吹来，遍体生凉，小丁于怔忡间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揽了过去，她欲待推避，却是一抬头见到他的眼神，在月色下显得伤心欲绝，脸色也是刷白的，便不忍了起来，任由他搂着贴在胸口，耳中听他喃喃在问：“阿沅，你怎么这么冷呢？”
孟沅一字一句地说：“我喜欢冷，冷使我清醒，使我永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阿沅，你为什么时时刻刻举着这把双刃剑，又伤别人，又伤自己，你不累吗？”
“我累，但再累，也只能自己背负着，别人替不了的。”
“你为什么不肯让我替你背？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才可以放心？”
孟沅无语，到底要怎么样？这连她自己都不能够明白。世事变幻来去，有什么可以保得住的？她要的，希望的，即使得到了，又能够长久吗？谁可以下一辈子的保呢？
她倚在他胸前，感觉着自己与他的心跳，是一般地失措而强烈，他的两只手环过来，紧紧地抱住了她，她的头发被风吹得四散荡去，缭乱得像自己的心事，她低低切切地说：“我……我不知道！”
“阿沅，看着我。”小丁用力扳起她的脸来，让她的眼睛凝视住自己的双眼，看到她眼中又是无助又是惶惑却又是矛盾的神情，他将眼中残存的水汽眨去，凝固起一层坚定的光芒来，一直注视进她眼底的深处，不容她再有片刻怀疑拒绝的余地，他慢慢地但是斩钉截铁地告诉她：“阿沅，我知道我性子急躁、冲动、鲁莽、放肆、自以为是，我也不会制造浪漫讨女孩欢心，我知道我有很多缺点你都不喜欢，但你相信我，我会为你改的。阿沅，我不管怎样，天塌下来也好，全世界都反对也好，我缠定你了——不管你给不给机会，我都要努力。”
听他诉说这一番掷地有声的话，孟沅心中涌起一种非常强烈的感动，似乎这种男性的坚毅，是她不曾想像过的，也是她从来不曾体会过的。她望着他的眼睛，是那么诚恳而真挚地等待着她的接纳，她终于遇到了比自己更坚硬的力量，这种力量不是霸道，而是坚韧，这种力量打破了她的坚壳，让她从心底开裂释放出了那层柔软，一种温暖的感觉渐渐弥漫开来，从心田上涌上来的暖意，缓缓地向全身扩散开去，四肢百骸无不舒展。也许所有的女孩子，从古至今，几千年以来，等的就是这样一番话。这种感觉，或许这一生，只会有这一次，有这样完全真心诚意的面容，于眼前呈现。她自己知道，一旦这种淡淡的爱意开始从心海中逸出，她就已经无法拒绝，无力抗拒，甚至连躲避的念头也消失迨尽。
夜色是清朗而美丽的，周遭的空气里扩散着沉稳，山光水色似乎都幻作缠绵细碎的影子，重重叠叠地要将她与他，一并包溶进这一种微醺的气氛中去。
孟沅瞧向他的脸，仍是雪白的，只是那一份坚定不曾淡去，她安静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问：“你，今年几岁了？”
“二十八，再过一个月就满二十九了。”小丁不知这一句意在何指，更加不明白她此刻的所思所想。
“快三十了，古人说‘三十而立’，你一个大男人，脾气性子什么的，都定了性的，怎么改得了？我也不指望你会真为我改——不必了。”
听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小丁胸口一凉，抱着她的手不禁松开了，心下一片怅然，料不到她竟是冰冷如斯。孟沅自己翻过手去，将他的一只手掌握住，接着柔声道：“我们……我们可以试着相处……也许处久了，会合得来。”说到后来，已是声如蚊蚋，自己的头直低下去，手掌却没有放开。
小丁原已失望到了极点，心中伤痛不已，忽听居然有这一层峰回路转，不禁欢喜得糊涂了，还以为自己在发梦，定是听错了，定要再听两遍才肯相信。他又用力将她圈过来，紧拥住，在她耳边飞快地问：“你……你愿意做我女朋友？”他牢牢地盯住她，生怕她的头会略微摇动。
孟沅的脸早已红透，听他还问，更是羞不可当，只仍咬紧了下唇，嗯了一声。
小丁大喜若狂，他一把抱起她，在原地连转了好几圈，心中的欢喜犹如要炸开一般，又想高声欢呼，又想大笑，又想去奔跑跳跃，却怎么也不肯放开胸口偎着的这个娇娇怯怯的身躯。他想去吻她的唇，但她却把头藏在他胸口，无论如何也不肯再抬起来，他不敢再勉强，生怕惹她生气。他那一刻如身在梦中，又似在云端，种种的欢喜、兴奋、满足、雀跃……都无法表达自己的感情。他完全不敢置信：她真的，已经答应了！
满天的星星早已在天空眨个不停，从半空中笑呵呵地俯视着这一对相亲相拥的人，星星们大概也不明白：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其实孟沅自己在心里面也是模模糊糊的，她只知道自己在一分钟之前，做了一个决定，而这个决定，是她自己从来也未曾想到过会做的，但她并不为此后悔，一切都是天意吧，在这样的月色下，在这样的悠静里，在这样一个人的怀抱里，她只知道自己这一刻，是安全的，也是幸福的，充盈的，她想顺其自然。
或许，是上天的旨意，要她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事来。本来，应该是怎么样的场景，她不知道，只知道的是，自己答应了一个承诺，为着这个承诺，她要开始另一番新的生活了。
在她的内心深处，也仍是隐藏着一些莫名的担惊与害怕，是风是雨，还是阳光鲜妍，将要到来的究竟是干什么，她完全不懂，此时此地，她心动极反静，静到不去追究过往，亦不去询问未来，该去的来，该来的来，毋需强求。
该怎么告诉小眉？该怎么与他相对今后的日子？该怎么寻求安宁幸福的生活？
这一切先不要去想，只尽力享受这刻甜蜜的感觉罢。
孟沅悄悄将埋着的头转向潋滟波粼的水面，看月朗星踪全在水面上跃动，忽聚忽散，倏集倏零，胸中感慨万千，却无一言以诉；小丁低头窥视，心中爱极此时恬静的她，在她脸颊上一吻，一手揽了她肩，另一手抓过她小手来，与她十指紧扣，便这样沉静地，融入夜与情的背景里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