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距离
大剧院的门口人声鼎沸，挤来挤去满眼尽是人山人海，仿佛所有的人都聚集到这天底下唯一的一处地方来了。闷热的天气是孟沅绝对不喜欢的，太嘈杂的地方也是她绝对不喜欢的，可偏偏就正置身在这么一个地方，左边正有两个人，大声地叫嚷着：一百块一张，一百块一张，而前面是堵得水泄不通的一大堆人，正围着不知讨论着什么。她侧头窥探，看到旁边空了一条窄窄通道，恰可容一人斜身插过，忙急着向前挤，脚步匆忙得像被人追逐一般。刚刚身子一动，却被人在侧边将左手牢牢地牵住了，然后她听到小丁在耳边问：“太挤了，是不是？”
还来不及回答，前边聚在一处的人堆突然毫无征兆地往四处散去，人堆一涌，无数只脚踩下来，她便不由自主地斜退了一步，再斜退一步，感觉靠到了什么，不及细想，小丁的两只手都已经拢着她了，她的身子立刻条件反射地往前探，努力离他远一些，小丁握住她的那只手被她一挣，不设防之下差点挣脱，忙又急急地抓紧，嘴上问道：“听不听音乐会的？”
是莫斯科交响乐园的音乐演奏会，只演出这一场的，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孟沅很想去听，但这样的情形下，手被牢牢地握住，心里头也撞鹿般翻腾个不歇，喜忧是全无知觉的一回事，叫她连怎么说话都吓得要忘记了，又如何能够像平日般地开口呢？
到处都是闹哄哄的，满世界的缭乱，缭乱得正像自己的心事，四面八方不知所起，东南西北不知所踪。人群也好，音乐会也罢，统统都成了完全不相干的事，她只想赶紧找出点什么事情来想一想，才能平息心中的那份忐忑与迷惘。
音乐会……人群……一百块一张……手被握着……音乐会……手……音乐会……她感觉到浑身都热辣辣的，心里头同手心里头是一般地潮湿，更要添上无措，她看着人群挤个不停，叫卖的票贩子叫个不停，灯光在眼中闪个不停，而自己的那颗心，咚咚地撞个不停。
顾不得要找什么话题了，孟沅用力将小丁的手甩开，身子往前冲过去，叫道：“我……我去给小眉打电话。”
也不知道小眉怎么搞的，说好三点半的火车，电话也不曾再来一个讲讲清楚，叫孟沅想去打听一下都不知从何处下手。小丁是五点半就到了，定要拉她出去吃饭，她死活不去，说要等小眉回来，何况家里还准备了好些菜式，就等小眉一到就开火。结果这一等就等到八点钟，仍旧踪影全无，和阿周一起，三个人胡乱炒了几个菜塞肚皮，她也实在不好意思叫小丁跟她们俩个一起枯等，便答应他出来走走。可是小眉这会儿回去了吗？万一已经到了呢？万一有什么事情呢？这么一想，孟沅立刻觉得，再打电话给阿周问一声，也不是真的找借口了。
“不是十分钟前刚刚打回去问过了嘛？”小丁不解的声音在后面直追着问，“阿眉要回来的话，阿周会打传呼给我的啊。”他就是不明白，阿沅干嘛老是要躲着他，似乎在每次刚刚能够触及到她的时候，她便会忙不迭地逃开去，找任何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如果说阿沅对他完全是不接受，却又不像。她明明愿意同自己出来，同自己交往下去，可就是不肯给一个肯定的答复。她不应该是那种人，不会玩欲擒故纵的把戏，那她究竟是害羞？还是不解风情？或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会的，他立刻否定了这点。阿沅是那么率直而纯真，眉宇间从来就没有刻意做作的痕迹，哪有什么难言不难言的？
他看她的背影匆匆忙忙向一个公用电话摊跑过去，很快地又回来了，她眉头锁紧，道：“奇怪，还没回来。”
“也许阿眉改变计划了呢？你担心什么，在这儿她比你熟多了，何况人家还有男朋友照顾着。”听小丁这么分析，孟沅一想也对，小眉比自己早来了两年，又十分通人情事故，加上跑广州也算是熟门熟路，料来应该不会出什么事的。耳听得小丁接下去说：“如果换作了是你，我倒担心你会被人贩子拐走。”
“什么？”孟沅瞪大了眼睛，一副又狡黠又不服气的模样，然后嘴角挑上去，露出一股子顽皮的笑容来：“你信不信，我先后拐卖过四个人贩子的，三女一男，可惜那个男的卖不掉，白白叫我倒贴了火车票跟饭钱。”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喔？你有那么能干？怎么卖掉的说来听听……”小丁忍住笑，装做很认真的样子请教高招：“你卖哪儿去了，我得叫打拐办去解救，人贩子也有人权的嘛。”
“打拐办？他们一个劲儿谢我，说我是为民除害。”孟沅弯着嘴角，斜着眼睇他，做洋洋得意状。
“说得跟真的一样，胡编的小坏蛋……”小丁去捏她的脸，被她一个箭步就灵活地闪到一边了，两个人相对大笑起来，刚刚的那点别扭情态，便在这一笑间全化解了。孟沅的心情愉快了许多，只要不涉及那此令她感到头痛又麻烦的感情事，她会活泼得像只嘈杂的喜鹊。她兴兴头头地去挤人堆，一点不耐烦也没有。她问他：“音乐会几点开始？”
“已经开始了，小姐。”一个票贩子突然凑到她跟前说，平白惊吓了她一下，“就此一场，千值万值。两张票，一口价一百八，要不要？”他扬扬手中的票，向她推销。
不等她回答，立刻又围上来了四五个人，票价一路往下杀，已经自动掉到一百五两张了。
“一百二。”其中的一个票贩子做血本无归大跳楼状，将票强行塞到她手里，她缩着手不肯接，小丁一手护着她，另一手已经伸到口袋里去掏皮夹子了，那群票贩子见状，轰地一地全转过去围攻小丁，反倒三挤两下地，把她给拱出圈外。孟沅见小丁真要掏钱，立刻觉得不值，因为音乐会已经开场四十几分钟了，半途去听反为不美，这时候她自己身边倒一个人也没有，轻轻松松地就可以走掉，她向小丁喊道：“不听了，下次吧。”
然后她遥遥听到小丁跟那群票贩子说：“我女朋友说不听了，不买了。”
“女朋友”这三个字一经入耳，立刻又震动了她一下，她自己加快步伐往前赶，胸口感觉又堵涨又空落，一时之间无所适从，只得不停步地走，好像只有如此方能平息情绪的波动。等小丁终于挤出来追赶她时，她已经走出去颇长的一段距离。
她听到小丁急促的脚步声从后边追近，这么多人一处堆聚，那脚步声她竟也听得明瞭。正犹豫着该不该停下来等他，却又怕他这一追及，不知道又会说出些什么令她无法应答的话来。
这时她走的这条道，已经离了大剧院有不少路，是一条行人稀少的小道，路上只稀稀落落地有几个散步的的人从身边经过，剩下的便只是一盏又一盏昏黄远隔的高高路灯，排成两排一路延伸向前，这景象是平静的，也是稳定的，她的脚步于不知不觉中慢了下来。
小丁终于追到她了，他有点气喘地问：“走这么快，要去哪儿？”
“随便走走，这儿好，没那么吵，也没有票贩子追着杀价。”孟沅一提到“票贩子”三个字，又立刻回想起刚才小丁的答话，自己先脸红了起来，幸而隐在黑暗里他没瞧见，也幸好小丁并没有接这句话，他正在好奇地问：“昨天那个女孩子是谁？我乍一看还以为阿周骗我，是你和阿眉一起出去的呢。”
孟沅便开始讲起彭丽来，讲彭丽的可爱与喜好，也讲她闹的一些小迷糊，然后，很自然地就讲起了张择军、张择民兄弟俩，讲起了海关的那一票关员，讲起了培训时认识的一些人，讲那里大海与沙滩的美丽，海风吹过来时的温柔与妩媚，讲考试时的众人注目，还有海边贝壳的眩丽多彩……“对了，你要不要贝壳？我可以送你两个顶别致的。”她兴致勃勃地说。
小丁起初是带笑，听着她独角戏般的滔滔不绝，她又是比划又是表演，明显是一种莫名的亢奋，他几乎连接话的机会都少，后来便感到了困惑，因为她很少如此夸夸其谈，甚至连一桩桩极小的事情也能描述出细节来。猛然间，他醒悟过来，她这样夸张她海边的生活，或许仅仅是为了掩饰什么——是掩饰她心中的不安或是……情意？
一旦想到这层，他立刻靠近一步，前去握住她正在比划不停的手，低声问：“你为什么不给我电话？”
孟沅懵了，她的胸口出涌现出那种又充盈又空旷的触动，只感到手心淌汗但指尖冰凉。她一下子从伶牙俐齿变得结巴了起来：“我……太忙……功课紧……不想——忘了你号码……”
她呆立在他面前，语无伦次，怯生生地像是做了错事偏偏又被抓住了把柄的小孩子。他顿时怜惜不已，将她轻轻地牵过，拢到自己身前，他感觉到她肩膀的颤抖，便用手围抱过去，下巴搁在她肩头，柔声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那么那个电话的确是他打来的！不是串线，也不是找另一个同名名姓的女孩，是他，就是他，难为他有这份心，专程去找那边的号码。
“我等了十几分钟都说找不到你，只好挂了。你上哪儿去了？我打过好几次都找不到你。”他继续温声问她。
“我……我不知道是你——我在温书。”孟沅脑袋昏昏沉沉的，只是下意识地回答，她感觉到自己贴在他胸口的脸，已经涨红得要燃烧起来了，可就是没有一丝力气，甚至没有一丝勇气地推开他。
“昨天下午我找朋友借了辆车专门去接你，可惜去晚了，他们说你刚走。我只好立刻赶回来，连饭都没有吃。没想到你没回来，真的快把我急死了。”他抱紧她，吻着她的额头，在她耳边一字一句这般细碎地告诉她，然后扳起她的脸，想将吻落到她的唇上去。
真的？她不敢相信，虽然她自己一直知道，小丁对她实在很不错，但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会为自己来来回回跑上几个钟头的山路——在他这么辛苦上了班之后，还没有吃饭！她心中一阵感动，忍不住要反手去抱他的腰，手刚刚一动，她忽然有点清醒了：他在干什么？自己又在干什么？脑海中有一个清晰无比的声音命令问及着她：放手！这一抱下去，你就万劫不复了！
她踉跄着推开他的拥抱，别过头去定了定神，冷冷地说：“让你失望了，抱歉。”
小丁糊涂了起来，刚才明明她还这么柔情蜜意地靠在自己胸口，她的眼神迷茫而软弱，怎么才过了一秒钟，就又冷若冰霜了呢？她永远是这样变幻无定的吗？她早已经不是小孩了呀！
他想起上次，在那条小巷子里，他吻着她的唇时，那是那样娇弱，那样无助，她眼神中又含着那种惊吓与凄苦，只一会儿之后，她又那么孰若无事般冷淡地离自己而去。
等等——怎么会是惊吓与凄苦？他实在不理解，她是害怕吗？有什么可害怕的？难道从来就没有男人跟她说过一句真的情话？
小丁虽非情场老手，可前后也交过两个女朋友；他感觉得到，她对自己，明明是有好感的，这好感在普通朋友之上，却与男朋友这三个字，被她严格地分隔了距离；这距离，明明只有一步，可为什么，她要在两个人之间，划下一道鸿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