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结伴
孟沅接下来的动作干脆利落。她端起茶杯，牛饮一大口，吞咽掉，漱清口中余味。
小丁伸过手去，安慰似地在她手上拍了拍，然后就将她那只手握着，她下意识地一挣，没挣脱，再看他，正从侧边定定地望过来，茶香袅袅，他的眼睛在她眼底，变得深邃了起来。
“要一星期见不到你了！”他喑哑着道：“阿沅，真的要一星期那么久？”
她默然，她已经猜出来他下面要说的话了，但她实在不愿意他继续说下去，那样只会断送他们彼此间的友谊，不知道为什么，她格外珍惜与他的这份友谊，也许，只是因为他是芸芸众生中，真心在关心她的那个人。他或许想将这份友情转化成另一种感情，可她却做不到。她在心底里压根就不愿意失去他的友情，也不愿意接受他的爱情。
明明知道这种情形维持不了多久，她也宁肯让这种感情的摊牌推迟到来——能推多久就推多久，她不希望这么快就失去一个朋友。男女之间的感情非得这么单一吗？除了爱，不能有别的？
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不肯接受他？是潜意识中的决绝，让她根本怯于面对一切与爱有关的行为和语言。
“海关规定的要一星期，我有什么办法？”她用故作轻松的语调，“说不定我考不及格，要多学几个星期也难说——你也知道呀，每期都有三分之一的人不能过关。听说考试可严了，我说不定就不那么走运。”
“阿沅。”他的声音里有一点痛心，他也明知她故意要岔开话题，她就是一味地闪躲，一味地逃离。
他突然决定说：“我送你去小梅沙。”
“不！”她脱口而出，回复得斩钉截铁，毫无商榷余地。
“那我去看你好不好？”他又问。
“不好！我们又不是在小梅沙海滨搞联欢，我们是去海关基地学习，你根本找不到。”她又冷冰冰地回绝了，“再说，一来一回跑这么长的路，何必呢？我们是全封闭的，你去了也没有用。”
她看到他没有再说话，只默默地挟了一个苦瓜扔进嘴里去嚼，那郁郁的神情，几乎使她忍不住想温言说两句不那么拒人千里的话，可话到嘴边，她又吞了下去，为了维持住他们之间那种不过界的朋友关系，她只能每每让他的热情都碰上冷钉子。
忽而，她想起那天晚上的他：那拥抱的手臂、深情的脸庞，一字一句的话、强索的吻……她暗地里下定决心，不！绝对不能再有那样的事发生了！自私一点来想，伤害他的感情，总比伤害自己要好一点点。何况——男人的热情靠得住吗？三分钟热度之后，更多更长的是幽冷凄凉的长夜，不能去赌自己的一生，绝对绝对不能！
他抓起放在一边凳子上的旅行包，简短地向她说：“走吧。”自己先就迈步抢先前行，眉宇间有种受伤后的沮丧与倔强。
她硬起心肠装做没事人一样地跟在后面。红色的车又回到他们视线中，她忽然觉得，那红色不仅是蕴着一份热烈的鲜艳，却也含着一种燃烧中的绚丽——只是燃烧过后，那灰烬，却是惨白的。
如果只能是惨白的话，那么，连绚丽的燃烧也不必有了。
中巴车已经停了下来，就停在小梅沙渡假村的大门口，车上的旅客各自下车，三五作堆地向售票处走去。孟沅也提着自己的旅行包下来，刚刚经过隧道的时候，她还在暗自担心，会不会又遇到车祸给耽误，结果一路顺畅，一点情况也没有，她并没有多想那个“又”字在脑海中自然而来浮出的由来，抬手看表，她发觉还有颇为充裕的时间去寻找海关的培训基地。这辆中巴并不是海关的专车，只是为了不让小丁执意要送她，她才这么坚持说道。
太阳已经挺烈了，晒得人脑袋晕乎乎的，她用手在额前虚挡着刺目光线，寻思着自己该前往的方向。显然，来时的那条路首先被排除掉，右前方通往的是海滨浴场的入口，与她同车的许多人都已经拥了过去，给她留下了很多个背影，她注意到还有一条山路，斜斜地从左侧前方插过去，这是一条不宽的公路，绵亘着伸向山的深处，看来，只可能从那里走了。
虽然她立刻得出了这个结论，但还是决定再问一问的好，她看到一个女孩子正站在她身后几步处，整理着她那顶戴在头上无比显眼的硕大草帽，这种草帽在深圳很少见，难得有人戴；那女孩子偏赭色的肌肤与玲珑的身量，很像是个本地人，于是孟沅向她走去：“对不起，请问去小梅沙海关培训基地，是走这条路吗？”她往山路一指。
那女孩子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对她展颜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细密的贝齿，在她帽子的阴影下，两只眼睛左顾右盼，神采流动、黑白分明，那模样倒有几分跟香港明星张曼玉挂相。她摇头道：“我不知道呀！我也是要找培训基地呢。”
原来这也是同学之一。孟沅已经看到她的行李了——正放在她的脚旁，一只橙色的小旅行箱，刚刚恰被她的身子挡住的。见这个女孩子笑起来的神态，是那么一种活泼而伶俐的表情，她自己也同样盈盈一笑，道：“喔？那么我们正好可以一路走。我叫孟沅。”她先自我介绍，“你呢？”
“彭丽。”
她们俩个一起去询一个当地的老太太，果然不出所料，海关的培训基地就隐在更远的一座山峰里面，正是顺着那条公路上去，而且非常不幸的是，并没有一辆中巴再开上去，所有中巴车的终点站，就只在小梅沙门口。
“那么我们俩就只能动用11路公共汽车了。”孟沅对彭丽做了个愁眉苦脸的鬼脸，她看自己脚下，是一双塑料凉鞋，平跟的，非常适合用来走路，再看彭丽的脚下，却是一双半高跟的皮凉鞋，交叉的鞋带一路绑到小腿上，十分时髦而美丽，可绝不适合爬山路，她不禁多问了一句：“你那双鞋——只怕我们要走很长的路呢。”她向山上遥遥指去，曲折的公路拐了几道弯，在山峰的背面隐隐露出一角白色的建筑，她听到彭丽倒吸一口冷气，夸张叫道：“那么远——”她赶紧又说：“不是那里，那幢白色的房子应该是哨岗，培训基础在哨岗前面一点。我们顶多只用再走半个钟头。”
彭丽叹口气，说：“走吧，我还以为就在小梅沙呢。谁晓得竟还要走这么久的路。”她去拖自己的箱子。
“所以才叫封闭式培训呀！”孟沅也将自己的旅行包拎起，“若不是在远离城市繁华的深山里，又怎么关得住我们这群红尘里打滚惯了的人，来安心学习呢”
“哼！我才不信能关得住我呢。反正我只要混到一张报关员证就可以回去交差了。”彭丽拖着她的箱子，一边走一边跟孟沅聊天，幸而她的箱子下面是有滑轮的，公路虽有些坡度，但路面倒也平坦，拖起箱子来倒比孟沅的旅行包拎着更省力。“我们老板说的，如果拿不到证，就自己跳到小梅沙的海里去淹死，不必回去见他了。”她格格地笑了起来，“吓鬼呢！那么难考吗？”
“听说真的挺难的，就是因为前两批放了水，去考的人八成以上都过关了，结果在报关的时候，平白地添了各种各样的乱子，一张单子竟然弄到要改动七八次的地步，把接单窗口的经办关员气得半死，所以这次上面发了话，要从严把关。”孟沅把阮琳临走之前得到的消息，一古脑儿全部倒给了彭丽，她已经对这个模样俊俏、言语直爽的的女孩子生出了许多好感，觉得她们之间有种潜在的相似与默契，她认真回想着阮琳的说话，又补充道：“听到有内部消息传言，这次是上面发了狠话，起码要涮掉一半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那我不是要惨了？”彭丽竟然在公路上就大叫出声。“我死定了！啊……”孟沅嘘她小声些，扭头见背后不远处，另外三个女孩子聚在一处，也拎着行李跟在她们背后，一边互相聊着，想来应该都是这一期的学员。她捅了捅彭丽，两个人心领神会暂且止步，等那三个女孩子走到近前，她向她们招呼说：“你们是不是去培训的？”见她们一起点头，彭丽抚掌开心笑道：“我们也是，一起走吧。”她已经全然忘了刚才夸张的大叫了。
那三个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一经加入，队伍立刻热闹了起来，大家相互交换着姓名、工作单位这些信息，拜托着彼此照应；原来她们三个是后一辆中巴一起到的，也是下车后才知道是一路人，年青女孩子们原本就活泼没心机，很容易就能搭上话。
彭丽很高兴一下子就遇上了这么多“学友”，她的大帽子显然阻挡了大家的视线，交流起来时不时磕碰一下，便干脆将帽子摘了下来，陪着大家一起晒太阳。
再走上十分钟，孟沅见她虽仍是兴高采烈地谈笑风生，可那双高跟鞋实在影响她的走路，便不声不响地接过她的旅行箱，好让她专心致志地爬山路和说话，彭丽推辞了一下，便非常响亮地说了声“谢谢”，作为回报，她拿她的大帽子，来回地为她们俩扇着风，而且一再声明：“呆会儿到了，我请你吃冰淇淋。”
“我喜欢吃草莓味的，你爱吃什么味儿？”当她得知孟沅最喜欢的口味是巧克力味时，很高兴地说：“嗯，这个好，咱们不用抢。我跟你说吧，我们厂那个阿花，有一回我们一起去买冰淇淋，只剩下一根草莓味的了，害得我跟她抢了半天，嘴巴都说干了结果还没抢到，气死我了。”
孟沅立刻觉得她愈加可爱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