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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舞会

作者:孟原 | 发布时间 | 2016-07-11 | 字数:5315

孟沅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在她听到门铃声的时候,她已经捧了一本《南北朝墓葬形制》,在吊床晃荡了一个钟头了。听到阿周在客厅里叫她,她打开门看见小丁正靠在门边,倒是意外地一愣。她已经洗好澡,身上一件家常的棉布裙子,头发松松地披在肩头,还是湿漉漉地。她见小丁站在门口也不进来,忙伸手挽了挽头发,笑着问:“怎么?不是说晚上有聚会吗,也不打个电话就过来,存心要吓人一跳不是?”

小丁原本想说:“今晚朋友聚会,非要你去不可,我只是奉命来接你的。”可他觉得这话说起来未免有点没头没尾,如果她回一句:“你朋友我又不认识,去干嘛呀。”那他才是真找不到第二句话可以说,所以他决定换种方式邀请她:“阿沅,我今天有个朋友新买了一套音响,还有几张北爱尔兰的乡村音乐,这边买不到的碟子。”他知道她极喜欢听音乐,虽还不至于到发烧友的地步,但一听到有好的音乐可赏听,是一准儿有兴趣的。“所以我想也带你去看看,那效果棒极了。”

孟沅果然立刻对那套音响神往了起来,她问:“是什么配置?产地哪里的?北爱尔兰乡村音乐?——你朋友家远吗?”她歪头想想,又加上一句,“我去方不方便?”

一听到她说要去,小丁立刻就放下心来:“方便方便,都是我几个好朋友,听音乐又不嫌人多。快走吧,我们开车过来的,有个朋友还在楼下等呢。”

居然让人家在楼下等?孟沅顾不得再换衣服了,心想反正是去听音乐,又不是参加什么晚宴,随便一点应该无妨。她在裙子上扎了一根同质的腰带,冲进房间拿了小手袋,是她自己用纤维线织的,配衬着衣服倒也合适。她急急忙忙地催着他走:“你也不早点说,让你朋友在楼下等这么久,那多不好。”

他们坐到车上的时候,小丁看见阿祥向他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分明是夸奖他:眼光不错喔!他便转过身去再看一眼坐在后座上的孟沅,正在拿手梳理她的头发。在昏暗的车中,她的轮廓显出一种浮雕般的隽永,他忽然发觉了她的美丽。

在他眼中,他一向只是清朗活泼、富于生机的,可在夜里万籁俱寂的那一刻,他发现了她个性中一直固有的另一面上的沉稳与安然,那是一种棱角分明的柔和,她的脸部每一根线条,都是那么轻柔,却抽替不了骨子里的刚毅,这两种截然相反的风格赫然融合在一个人的脸上,而且是那么和谐的一种美丽,这难道不是上帝创造的奇迹么?

阿祥发动了车子,他说:“我们先到‘华丽宫’去,他们都在那儿了。”

华丽宫?这名称可不像平常住家的地方?孟沅抬起头,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狐疑的眼神,同时也听到了小丁的询问:“阿玗他们不是说在家里吗?”

“今天是我们同乡会团聚的日子,你忘了?”阿祥反问他,“我们每年都要开舞会的,今年有七十几个呢。说好的都带上朋友,我们把华丽宫舞厅给包下来了,你瞧吧,今晚有得热闹了。”

那里果然热闹,说是七十几个,实际上来了一百七十个都不止,红男绿女,个个穿着华美,语笑喧阗,孟沅看看自己一身上下,一条绿白竖条纹的棉质裙,除了那块玉佩,什么首饰也没戴,脸上更是素得没一点脂香粉浓。

进去了,她跟在小丁身旁,含着笑跟每一个她不认识的人打招呼,看着每一个女孩子都那么光鲜靓丽,对比着她的朴素,倒显得她比所有人都更抢眼。

她一向不习惯在聚光灯下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这时候她发现无数的目光向她扫视过来,不禁在心里暗暗地恨起小丁来。“都是因为他,说什么听音响,结果却来到这么个人声鼎沸、灯红酒绿的地方。”她在车上就想抗议,说自己的装扮绝对不适合参加舞会,但她又不好意思说出来,怕那个初次见面的阿祥以为她是那种刁蛮虚荣的女孩子,何况,小丁事先也不知道——她在心里头这样为他开脱——至于是不是,她也没办法猜测。

“嗨,阿丁总算来了,你还不赶快介绍介绍?”她看到几个人朝他们快步迎上来,尤其是其中的一个,朝她望过来的眼神是那么犀利,倒像是用一种挑剔而刻薄的目光审视着她一般,她不禁有些惶惶然,生怕自己不知礼仪或者闹出什么笑话来,给他们抓住把柄嘲弄一番。她注意到小丁迎上去时候的表情,未免有几分尴尬,又像是有点惴惴不安,正不解间,却听到那个人说:“阿玮没有来,你别操心了。”

然后忽然间,她被推出来介绍给了所有人,他们都用种不能使她了解原因的目光盯住她,让她万分别扭。因为她实在不善于演绎一个周旋如意、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女子。她只好向每一个人都微笑,微笑完了还接着微笑,连脸都要笑到抽筋了。她真不明白自己到这里来做什么。

后来她总算能够找到一个位子坐下来,她故意选了靠墙的最不显眼的那个座位,黯黯的舞厅灯光根本照不进这个角落,她便躲进了黑暗的保护壳中,在陌生的人群里,只有那样,她才觉得是安全的。

小丁又去招呼其他一些他认识的人了,这里绝大多数人都是互相认识的,因为他们是同乡,在深圳这个移民城市里,不像其它地方,你可以依恃你的父母、亲戚,乃至于分布在各行各业的同学、朋友,在这里,极大多数人都是没有背景没有后台的,他们离开了父母亲友庇护圈的范围,离开了从小到大熟悉的生活圈子,不得不独个儿闯荡,身边所有的助力,都只能来自于认识交往的朋友——在成年人的生意场上,朋友的含义复杂而多变,复杂是因为其间明的暗的、于公于私隐含多层真假,多变是因为因利而交,亦因利而绝。正因了这些险恶的“江湖”,他们为了自保,便组织的同乡会。

各式各样的同乡会在这块土地上泛滥,人们凭着一个仅仅是老乡的地域概念,就似乎找到了自己可以重新立足并且扎根的“圈子”。他们总以为,再不可靠,总也要念那么一点故乡旧情罢?于是,四川人、湖南人、河北人……都形成了自己的帮派。外地人的帮派一成立,自然最先威胁到的,是同样来自于外地,但是人数远远不及的那些“广东本地人”,平心而论,他们的确可以归结到本地人中去,他们也讲一口流利的白话,语言方面没有障碍,他们的模样也跟本地人没啥区别,只不过他们来自潮州、惠州、肇庆、梅县……他们仍算是异乡人,在真正拿了户口的本地人眼中,他们也未见得能得到更多的优待。

原本,广东一带就有同族同根、互相扶持的传统,而潮安人在深圳的人数并不多,他们这个潮安同乡会,于是很快地应势而生。

成立的起初的目的,是为了互相呼应,免得单个人势单力孤受到欺侮,渐渐到了后来,说着同样的家乡话,有着相似的年龄,甚至相类的经历与爱好,他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密。几个关系贴近的同乡之间固然常常邀约一处,每年大伙儿都固定有一次大的聚会,不仅为了联络感情,也为了方便交流各项信息。他们都属于较早就涉足到城市的各个经济领域中的那批人,有着较稳定的职位,有着不错的收入,也算是打工一族中较高层的白领,至于其中有部份人,则干脆自己下海做了老板,灵活的生意头脑加上众人的帮衬,生意也做得红红火火。于是,他们每年一度的同乡会场所越选越大,也越来越高档,毕竟,有了钱,自然就会有花钱的地方。

他们也算是时代的弄潮儿吧!牢牢地屹立于深圳经济大潮的峰口浪尖,随波逐流。在许多时候,只是一个生存方式的问题,无关其它。

灯光在场子里愈加暗了下来,一直轻缓流淌的音乐声忽然变得响亮,那分明轻快的节奏,伴随着每个人心头的跳跃,合契进神经里。大伙儿纷纷地邀请着自己的舞伴,滑入场中翩翩起舞,那一双双随着乐声蹁跹的人影,在孟沅眼中,竟是如此轻盈,如此默契。灯光变幻着各种色彩,俊男靓女们伴着舞曲进退旋转,飘逸得像要脱壳纷飞,细细辨着那曲子,孟沅听出是“卡萨布兰卡”,原本略有几分忧伤的曲调,因为有了众人舞姿的附伴,听上去悠扬缠绵,是窗外雨声,淅淅沥沥,但终究不绝。她从旁边的小桌上拿起一杯饮料,啜了一口才发觉是酒,混和了浓郁薄荷香味的鸡尾酒,入口清淡,入喉清凉。她握着那杯子坐着,注视着面前变幻来去的重影,心里头哼唱着,竟也同他们一般高兴。

她从来就不喜欢参加舞会,所以基本上不会跳舞,今天偶然地到来,她原本还有几分怪责小丁的意思,可到了这个时候,她竟也可以融入这场浪漫的气氛里去。

一双眼睛在不远处观察着她,观察着她平静地投入了这场舞会中,她那恬美安静的神情,消解了些许敌意。

小丁总算跟他认识的人都点过头寒暄过了,他赶紧跑回到角落里,生怕冷落了她,让她独个人坐在那里太闷了。等到他看见她正好端端坐着,欣赏着场中曼妙的舞姿,那神色没有一丝不耐与愠怒时,他才放心自己今天总算没有犯大错。他相信她可以跟他的朋友们相处得融洽,刚才有好几个人向他问及她,他都回答道:“一个朋友。”他们便笑开了:“新女朋友?是不是?”

他一向看惯她的伶俐,可今天看到了她的沉静,刚才是在车上,现在是在一个热闹的舞会的角落里。他以前从没见过她反差这么大的举动。她那种沉静不是伪装的,而是从骨子里浸出来的一种置身世外、冷眼旁观的清静无为,虽然是脱身于外,却又能返复其中——有几人可以做得到?

他走到她的旁边,向她伸出手去,她顿时发觉了他:“你应酬交际完了?”她又是这般调侃的口吻:“大忙人喔,丁总!”

她眼中闪出的无邪使他心中一动,这无邪后面,又多了一点慧黠,这种神情立刻代替了她刚才流露出的如哲人般的沉稳,她在忽然之间又变回了她小女孩的本色。这倏忽的变化,快得难以形容,她不像任何一个他交往过的女孩,她们总是比较单一的,或者纯情,或者娇嗔,或者守礼、或者刁钻……她身上隐含着矛盾与统一,而这特质又让她显得特立独行,与众不同——尽管,这种独特与不同,很少有人肯去发掘。

“走,我请你跳个舞去。”他用另一只手去拿她握着的杯子,伸出的手仍旧伸着。

“我,我不太会跳。我告诉过你的。”她忽而腼腆了起来,悄声说:“那么多人,我可不想出洋相。”

“我教你。”他不由分说地硬把她从座位了拉起来。他发觉有时候对她要专制一点。

她果然不争辩了,乖乖地放下杯子,随他走进舞池中。她注意到他一直握着她的手不放,不过在跳舞时,这也是正常的,她没有退开。

不知道为什么,她很怕他一些亲近的表示,她总以为,不过是一个朋友罢了,没有其它的意思,也许他们广东人对朋友的一些亲近方式,她自己还不能习惯吧?上次小眉说的那番话,在她脑海中翻腾过一阵子,但很快地就被她自己否决了,她可不要自作多情。可是他那无声的动作,他眼中蕴含的神情,他跟她一起相处时的说话……她不想明白,也不想去猜测。她对自己说:只是朋友,不必疑神疑鬼的。

他们在人群中轻步曼舞,起初几步有点磕碰,曲未过半便流畅自然起来,周边的人瞻之在前,顾之在后,穿梭往复,行动皎然。孟沅发觉自己在他的带动下,也居然跳得愉快自如,她的头刚好可以舒适地靠在他肩头,他的舞步很娴熟,带动着她也轻盈了许多。一曲既终,他们回到座位上,他问她:“怎么样?还可以吧?”

她点点头:“你跳得很好,把我也带好了。”

“我跳国标还要好呢,我专门在国标俱乐部里学过三个月。”

“哇!连跳舞也要专门去学,你可真是学不厌多,食不厌精……亏你们也有这学习班。”她飞快地说。

“我要是跳得不好,连带你也出丑,岂不是大失我们俩个人的面子。”他们一起笑了起来。

“今天晚上还算愉快吧?”见她又点头,他才说下去,“幸好,我正想拼命抱歉呢。原说是听音响的,你要是以为我故意骗你,那我可就百口莫辩,死无葬身之地了。”

她笑吟吟地说:“你原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呀——现在都流行火化,土葬好贵的呢。”在流光溢彩之下,她从不忌讳说个死字,何况她只是附和于他,“至于百口莫辩嘛,那就更有毛病了,你只有一张口,又管吃饭又管说话,居然还要辩,你忙不忙啊?”说到后半句,她自己吃吃笑出声来。

她的伶牙利齿令他招架不住,见她这么讲,应该心里头是没有芥蒂的,他不放心地确认一下:“你真的没有生气?”

“有什么可生气的,你看我是大气包吗?听说女孩子生气好容易老的,你敢咒我?”她见他神情仍有一两分不安,便不再说笑了:“你看我几时生过气?再说,这里的音响效果实在不赖,不也算是听了音乐了吗?”

她的善解人意让他放了心。

这时候的音乐已经不再是悠扬的曲调,换作了狂野奔放的迪斯科音乐,轰隆轰隆地向人群轰炸着,几乎所有的人都涌到池子里去手舞足蹈,尽情展现自己随心所欲的舞姿,发泄着自己的热情;灯光也变幻作艳色闪亮,从每个人的头顶上洒下无数的碎片,交织飞舞着,着魔般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们高声喧哗,欢笑,非常热烈,非常豪放,立刻将刚才那一些温柔细腻,全部地割散了开去。

小丁看到,当那束玫红色光线闪过她的脸时,她脸上有种微的忍耐。

“不去跳吗?”他大声问。

她摇头,也大声回应:“太吵!”她固然喜欢热闹,但却不喜欢嘈杂,她受不了翻天覆地的音乐声在耳边炸响,重金属摇滚从来都不是她的菜。对于她,音乐应该是一种微妙而浪漫的心情,倾诉可以激烈,却不是这般的天崩地裂。她虽也羡慕别人的Disco跳得好看,可惜自己始终学不来。

他便拖了她的手从黑暗里走出去了,从人群的边缘悄无声息地溜掉。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失踪。

他们下了楼,在月光下轻快地跑起来,已经很晚了,暗夜的风吹在皮肤上,不带粘连的微凉。她开初是被他拖着跑的,几步之后,她自己加快了步伐,好像身子愈发要御风而去似的。在月光下,他们沿着街道悄悄地跑开了,一直跑到只能略略听到风声传来几丝零碎飘忽的音乐声的街角。两个人方停下来一起喘气,他说:“好了,这下不会吵了吧!”

她一边喘一边转过身向他们跑出来的那个地方望去,仍是闪烁着迷离的灯光,衬着厚厚的黑天鹅绒窗帘,不时隐有光芒掠过,将原本黯淡寂寥的夜,变得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