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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花事

作者:孟原 | 发布时间 | 2016-07-10 | 字数:4489

菜很快上齐了,四菜一汤,还有一盘看上去怪可爱的小点心,在桌子上香喷喷地引人食欲大开。没等孟沅开口,小丁先帮她叫了一听椰奶,在她询问的目光下,他自己解释说:“我记得你喜欢喝椰奶对吧?你以前说过的。”

说过吗?在什么时候?孟沅自己倒想不起来,反正她也已经习惯了许多别人说来熟识,而她自己却完全不知道的事情。那是她记忆中的一个盲区,她很想挖掘这个盲区使之清晰,如同她在做的每一件事一般清晰——因为她不喜欢生活在一种对过去某一时刻一片茫然的境况中。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无法去细想,每每一触及探究过去,她的后脑勺就会涨裂开一般巨痛难忍。过去的很多事情,她仍然可以记得,她甚至可以清楚地回忆起在小时候去爬树,从树下摔下来也一声不吭的那个小女孩的倔犟面容,但她却不能回想起哪怕一丝一毫的去年某日某刻。她想着的时候,只觉得有一片又一片模糊晃动的身影,一个又一个地粘连在一处,终于混成一团的浆糊。她想去分扒开来,然而无力。她希望自己能够有清清楚楚的过去与未来,希望时间在她生命表的刻痕里,每一个刻度都是明确的、可知的。她祈求能将过去与现在混迹成一个世界,而不是截然断裂开的两个天地——可惜她做不到。

她也不想再想下去了,耳边听到小丁正在吩咐服务小姐拿四罐啤酒来,她阻止道:“不要喝酒,一会儿要开车的。”

“一点点怕什么,啤酒又喝不醉的。”小丁不在意地说,“亮仔要和我干一杯呢。”

“一杯也不行!”这一点上孟沅非常坚持,“你要喝的话,呆会儿大家就一起走回去好了。”

于是只有亮仔面前放下了啤酒,小丁改喝茶,他对甜味的饮料都不感兴趣。他先舀了一勺子西芹炒虾仁给她,又从清蒸裸斑上挟了一大块鱼肉放进她碗里:“快尝尝,这儿师傅的手艺一极棒。”

味道果然不错,虾仁滑弹,西芹清香,鱼肉更是鲜美异常,她看见小丁主动以茶代酒,向陈亮敬了一杯,陈亮也不推迟,先干为敬,两个人这才又动筷子。这次是陈亮抢先挟了一个炒螃蟹的前夹给她,小丁挟的那个只好放到他自己的碗里,他又向她说:“这里都只是一些家常菜,真正的大菜,鲍参翅肚、法国龙虾一类的,我还请不起。不过下次我带你去吃最好吃的白灼基围虾。”

孟沅在一种潜意识的汹涌下脱口而出:“龙虾都不好吃的,还没有鸡肉嫩。倒是那一碗奶油焗龙虾的汤很好喝。”她忽而自己又滞住了,我吃过吗?我是真的吃过,还是仅仅是自己在幻想?

陈亮并没有注意到她瞬间的走神,他不想让他们俩个独占说话的时刻,他没理会小丁,只是向孟沅说:“阿沅,你知不知道,王老师准备要走了。”

王老师?孟沅在怔忡间猛地听到这熟悉的名字,立刻就被拉回了现实,她已经清醒了过来,因为她一点儿也不知道这回事。王老师在公司里虽然很少与他们年青人一起说笑,可大家都很尊重他,他可是公司的元老之一,怎么连他也要走了呢?他对老板一向都忠心耿耿、任劳任怨的呀!

“王老师说,他女儿从美国来信,说要接他过去,他护照是有的,正在排队等签证。他打算先到香港,然后从那里直飞美国。他说辛苦了一辈子,也该享享福罗。不过他只想过去看看女儿女婿跟外孙,到处浏览一圈,还是要回老家定居的。他老了,可受不了再折腾了。”

原来是这样的,孟沅想:不错,人老了,也应该休息了,整天这么卖命奔波,究竟是为谁辛苦为谁劳呢?为儿孙吗?儿孙自有儿孙福,父母再操心也是枉的,走的走散的散,临到老来身边竟没有一个可以承欢膝下的。为家庭吗?他老伴早过世了,也没再娶,一个孤家寡人哪有什么家庭需要顾?为自己么?可自己又会需要多少金钱?老了,独个儿才更感到孤独寂寞。也许,王老师一直不肯退休一直坚持要上班,就是怕那份独对四壁的冷清吧?生活在一群年青人中间,或许会觉得自己也年青了些。可是,红颜枯骨,相依无人,这种结局,谁又能避免得了呢?

休息?大概只有长眠,才是真正的休息。

孟沅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大跳:“我怎么乱想的?”她在心中怪自己,害怕心事给看破似的,连忙给自己嘴里塞进去一筷子鱼肉,含含糊糊地问陈亮:“那王老师走了,他那摊子事谁来接呢?”心里想着:不会又是我吧,我可接不下来了。

小丁插不进去话,他根本不知道他们俩谈的是谁,他只好低头舀一碗文蛤冬瓜汤,搁在孟沅手边。

“也许阿伦吧,你们人太少了,说不定老板会从其它部门调人进来补充。”陈亮说。

“就是啊,我们部门吧,阮小姐本来就要去培训,阿冰又辞职结婚去了,王老师再一走,可不是缺人手么?”孟沅自己在琢磨:“你看老板会不会给阿伦加薪,叫他多顶一份职,也说不定是阿婷,阿婷的工作跟王老师的衔接得多些。”

“老板那种鸟,根本不会想到加薪的,只会给你多加几份工作,累死活该。”陈亮对老板一向差评。

小丁总算听到了一两个听说过的名字,他赶紧插话:“阿婷?你们说的阿婷是不是那个眼睛大大的,长得很小巧的女孩儿?她跟那个叫阿封的很腼腆的大男孩怎么样了?”

“你怎么又会知道?”孟沅这次十分惊诧,好像小丁这个人什么事都瞒不过他一般。“阿封的事你又从哪儿听来的?”

陈亮立刻记起来那日电梯里的一幕,他压根儿不想小丁加入他们的谈话,便又换过话题来说:“阿沅,阿伦这阵子霉透了,你不晓得罢?”见孟沅好奇心起,接下去道:“上次人家给他介绍女朋友,谁知道介绍人也没明指,弄了一大伙人一起出去玩,玩过两三回,阿伦倒真的喜欢上了其中一个女孩,自以为感觉很良好了,单独约会她,人家也肯来,他就想挑明关系,你猜怎么着?”他的眼睛瞟了小丁一眼,又回过来看孟沅,孟沅摇头说:“我才不猜,你叫人猜的事情多半出人意料,我才不费那个脑筋呢。”

“那个女孩子居然已经结了婚的。介绍人后来说,想介绍给他的是另一个,他根本没看上。哈,你说阿伦是不是命苦?”

小丁这时候又插嘴说:“那也怪那个女孩子,明明结了婚,又怎么可以出来玩呢?”

“大家一帮人一起玩的,又不是单独约会,谁知道中间会起这么个误会,你看人家女孩子一发觉不对,不是立刻就澄清了吧,也怪不得人家。”孟沅为她辩护,虽然阿伦是她同事,小丁算她朋友,可她就是不喜欢人家用不屑或是鄙薄的口吻来评论一个女孩儿,哪怕这个女孩与她完全就不相干。

小丁及时缄口,他觉得他们之间的谈话实在与他格格不入,他们老是谈公司里的事情,陈亮故意要摆出这副隔阂来给他看,就像在对他示威:看!你是外人,你根本不了解我们的事儿!他得打破这种格局,于是问孟沅:“你今天买的那本《尤里西斯》什么时候借给我看?”

一说到书,孟沅的精神立刻抖擞了起来:“那本书是台版的,全繁体字,我翻了翻,很深奥,估计自己看不懂,我是先买下来存着,等到三十岁以后再来看的。你要借的话先拿去好了,不过一定要保护好喔!”小丁做了个OK的手势。其实他并不是想借书,他只是不想再听他们讲公司的事情了。

可陈亮今天偏偏就跟公司拧上了:“阮琳去新加坡学什么?她走之后是不是你替她的位置,嗯?”

孟沅也不能不回答:“她是去学商业管理课程,半年期的,原本说是王老师替她顶一阵子,这下估计老板会重新找人,我嘛,最多顶一下Team协调,代管一下吧,不正式的。最好老板赶紧派人过来,我生怕自己力所不逮呢。”

他们俩又说转回去了,小丁闷闷地自己坐在一边吃菜喝汤。

孟沅也明显感到今天陈亮的问题特别多,分明冷落了小丁,她想找几句话来跟他说。

“对了,阿沅,你什么时候去海关培训呢?”陈亮的问题又来了。可这个问题立刻引起了小丁的注意。吕玗就在海关系统管培训的,他知道如果孟沅要去的话,至少是学一个礼拜,他马上抬起头来,也用询问的目光等着她回答。

“二十一号开课,我已经收到通知了。就在小梅沙那里的海关培训基地。”孟沅对着小丁解释道:“阮琳一走,公司里没人报关,所以我一定得去把这个证考回来。”

“我送你去吧。”小丁立即说道:“我可以借这个车送你去。”

“那倒不必,在火车站有班车,可以直接到那儿。”她拒绝道:“你要上班,亮仔也问过我要不要送,我也说不用。”

“那这样好不好?我一早送你到火车站,你自己再坐车去。”小丁说,“我知道十点钟报到,从这里七点钟就得出发,那么早你不好搭车,我下周一早晨正好不用开会,我用摩托车送你去车站。”

“也好。”孟沅答应了下来,这时她看见陈亮正在闷声喝他的酒,一口接一口,也不吃菜,就跟跟酒有仇似的,发泄着他的不满。

一个小女孩悄无声息地向他们撇过来,她的眼睛睁得老大,然而眼中的迷茫与畏惧掩也掩不住。陈亮先看到她,一边喝酒一边观察着她悄悄摸近,她犹豫地走近两步,两只手背在后面,畏畏缩缩地挪动着,她忽而回头向暗处扫了一眼,就像那里有什么恶魔在驱赶着她一般。她终于鼓足勇气,怯生生地靠近了门边,欲言又止的样子。孟沅也注意到她了,便停了与小丁的说话,站起来走过去,蹲下来轻声问她:“怎么啦,小妹妹?”

餐厅的老板飞快跑了过来:“又是你,快走快走,不许骚扰我的客人。”他粗野地做出驱赶的架式,孟沅非常不喜欢他的这种态度,因为那个小女孩看上去是那么小,又是那么可怜,她从心底涌起一股帮忙她保护她的柔情。

她的脸色更加柔和了,她拿身子挡住了老板,继续放软了声音问她:“小妹妹,有什么事姐姐可以帮你的?”

小女孩已经在老板的挥斥之下开始退后了,她一脸的期待,又是一脸的惊惶,她忽然转向小丁,迈着小脚步折跑进来,从背着的手里拿出一小束野花来,努力递到他眼前,嘴里飞快地说:“哥哥,我不是来讨钱的,你买我的花罢,你买花送给这个姐姐好不好?”

老板没料到在她已经开始后退时,居然能够飞快地冲过他的防线去打扰客人,他知道这个小女孩一向在这一带流浪讨钱的,便赶紧过来要赶她出去。小丁虽看不到孟沅的表情,但那种温柔而怜惜的声音,使他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思,他掏出十块钱来交给小女孩,说:“花我买了,你快走吧。”那小女孩接过钱,连声向他道谢,一转身就立即跑进屋外的黑夜里,远处,隐隐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去抓她手中的钱。

“唉!”孟沅叹息了一声:“这孩子,顶多有六七岁吧,怎么就出来了呢?他爸爸妈妈也不心痛吗?”

“什么呀!这群小孩常常在附近拉着吃饭的客人要钱,今天的花样,又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老板跟着叹口气说:“你们给再多钱也没用,他们拿不到的。其实她们也可怜,多半是孤儿,要不就是被捡来被骗来的,被大人控制着,每天要讨够多少钱才能回去,不然日子就不好过,回去会被打的。”

“真没良心!”陈亮愤愤地说:“没人管吗?”

“谁会来管?你们看市里,国贸、天虹那带,这样的卖花小女孩更多,都没人管,谁会管到我们这种地方来,都要到二线外了。”老板又说。

孟沅没吱声,朝着小女孩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从桌上拿起那束野花来,在手中把玩着。

小丁引她说话:“阿沅,你记不记得有一次在天虹,那四个卖花女的事?那个时候,你横竖都不肯买呢!”

是吗?孟沅摇摇头。她的确不记得了。

“我只觉得这小女孩好可怜,你看没看到她过来的时候,那种惶恐与徘徊的挣扎表情?我觉得她那眼神,竟像是一个沧桑的大人,而不是一个未曾开蒙的孩童。我们不能不帮她。”

“算了,花也买了,人也走了。”小丁安慰她说:“至少她今天遇到了你这么好心肠的姐姐。”

陈亮放下杯子,说道:“我们也回去了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明天又是一天了,有阳光,有新鲜的空气,有如织的人流,可是今天夜里,最后的这一片寂静与惘然,也就这样了无痕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