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左右
“阿对沅了，这你菜到味底道去很不好去……”
孟沅乱哄哄地听着两个声音在耳朵里穿来插去，左右两侧随时灌过来各式问法、词意截然不同的语句，混乱的双声道左右作响，她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去应付这场乱况，如何才能面面俱到地照顾好。
小丁坐在她的左侧，正殷勤地挟了一大筷子的鱼给她，一边耐心地等她品评菜品味道的优劣；而她的右手边则坐着陈亮，满不在乎地对着桌上的菜挑挑拣拣，结果却是自己喝了一口酒，然后顺便侧头跟她说了句什么。她痛苦地眼见这两个凑在一起、横竖都不合拍，却偏偏就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的人，当真是左右为难。这种情形太古怪了，她承认，原本是不应该让它发生的。
今天下班的时候，陈亮就过来邀请她：“阿沅，一会儿去不去那家书店，又到了一批新书。”“那家书店”是陈亮认识的一个熟人开的，可以给她打八折，她尽可以买到最新的书，省了不少钱，如今书价飞涨，而且是隔不了多久，就会发现再版的书已经是新价了，可她就这么个爱好，虽说小眉那里有几大柜子的藏书，可以供她看个够，可她还是喜欢自己买心爱的书来收藏。一听说又来了新书，立马欣然道：“去啊，当然要去。”快快收拾好自己的办公桌，欢天喜地地就往外走，陈亮跟在她后面一个劲儿地说：“慢点——书不会这么快就被抢空的……”
电梯里塞满了下班的人潮，等挤出电梯里，迎面而来的，是正匆匆踏进门口的小丁，一看见是他，陈亮的脸色立刻阴了起来，孟沅只是略带惊诧地喔了一声，想问他怎么今天又提前下班了，没等她发问，小丁赶紧自己先开口：“还好来得及，阿沅，晚上没有事吧？”
“有事！”回答他的是陈亮，小丁根本没注意到他在后边，等孟沅停了走动，他从后边的人群中冒了个头出来，才被小丁看到。陈亮的面上显然不快，敌意都写在脸上了，那眼神是咄咄逼人的。小丁勉强朝他挤出了笑容，招呼道：“呃……你好！”他还在盘算，是应该伸出手来礼貌地握上一握呢，还是该显得熟识一点，上去拍拍他的肩膀，正犹豫间，陈亮已经飞快地向他做了个手势：“阿沅今天没空，你来晚了。”他那副神情叫小丁看了老大不痛快，然而他并不想跟他计较或者纠缠，他等着孟沅的答覆。
孟沅抱歉地向他笑笑：“对不起啊，小丁，我和亮仔约好了去书店挑新书。”
小丁从眼角的余光里，注意到陈亮那种得意又高兴的表情，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挑衅，他必须得把这种挑衅还击回去，不仅仅是男人好胜的天性或者尊严，更重要的是，这种挑衅是因了阿沅而起。他向陈亮淡淡地回了一眼，装作没听清楚孟沅的答话似的，自顾自地接下去说：“阿沅，我今天找朋友借了辆车，我送你去吧？”
孟沅还在迟疑，是否应该接受他的好意，陈亮已经先急了起来：“不用不用，谢了。”
其实书店确实挺远的，而且是在布吉关外，骑车过去要五十分钟。孟沅想想就说：“也好，不太麻烦的话一起去好了。小丁你也挺喜欢看书的是不是？也可以顺便选几本。”
小丁当然一迭声地说好，陈亮一副十分不以为然的样子，但他也没有再出言反对。
小丁去把车开过来，这是一辆七成新的小轿车，白色的外壳，漆有些翻黄了。陈亮一见到车，自己先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孟沅听见了，转头问他说什么，他耸耸肩，做了个歪嘴的怪相：“我还以为是一辆劳斯莱斯拿来显呢，原来只是辆奥拓。”对于车，孟沅一向不辨好坏，她顶多能分清楚四个轮子跟两个轮子的差别，所以对这话完全无感，而小丁则佯装根本没听见这句话的火药味。他打开车门，让孟沅坐在副驾的座位上，还细心地帮她绑好安全带，自己上了驾驶座，也绑好安全带，一边跟她闲话：“这车是我一个朋友才买没多久的，虽说是二手车，可保养得好，才跑了两万公里不到。”
车刚发动，陈亮又猛地从后座上往前一窜，像是很亲热地，伏在小丁耳朵边问：“老兄，你有没有驾驶证的？”
小丁开玩笑一样，在他头顶上一拍：“放心吧，我拿驾照三年了，从来没出过事。”她这一拍并不轻，不过轻重只有陈亮自己晓得，陈亮跌坐回了后座上。
“我们去哪儿？”他问孟沅。
“布吉那边，我一直在那家买的，老客户了。”
“要不要先吃饭？吃完再去”他又问。
“嗯……还是先去书店吧，吃饭太花时间了……你们饿了没有？饿了就先吃点再去？”
“那要不要先买些点心垫个底？你会不会胃疼？”小丁对孟沅很关切。
通过后视镜，小丁见陈亮对他做出一副皱眉嫌恶的表情，孟沅还没发表意见，就听见陈亮的声音：“我们不饿，你饿就自己下去吃好了。”陈亮粗声大气地说。“你开不开车？早知道我都已经骑出关了。”
“好吧，正好我也可以去套套关系，以后买书便宜点。节约下来的钱请你们吃饭——我原本就说要带你去那家风味餐厅的。”他轻巧地把车子调了个头，开了出去。
陈亮在这个时候痛恨他说话时的语气，那样显得他和她太亲昵了。
他们来到关外的那家书店，很不巧，陈亮的位熟人恰好有事外出，走之前也没交待过折扣的事，店里面帮忙的小工是新来的，并不认识他们，所以死活不敢擅自作主把书折价卖；孟沅考虑到有车，趁此机会选了一大堆，连上回想买没买的一起，堆起来在柜台上摇摇欲坠，那小工就不敢擅作主张了，无论陈亮如何发誓、威逼加许诺，他一口咬定铁价不二，要买请早，不买拉倒。小丁自己只选了一套两本的《欧洲战场》，在一旁看着陈亮跟小工东扯西扯，十分不耐，对陈亮说：“你那个熟人有传呼吧？Call他一下不就行了。”
陈亮正一肚子火，没好气地顶道：“有传呼我早就Call了，还等你来教，全世界就你聪明？你没得诺贝尔奖真是浪费了！”孟沅听他说话的语气十分不善，知道今天他面子上挂不住，心里头憋着气，忙安慰他：“没事，再等一下，不是说已经出去一阵子了嘛，说不定很快就回来了。”
她知道陈亮平日里虽是个百无禁忌的大男孩，却并不像今天这般强凶霸道，说话一点余地也不留。而在陈亮这块呢，一方面固然是恼火他熟人的意外外出，而使他在孟沅，尤其是在小丁面前大出洋相，另一方面却也是借机把气发泄到小丁的头——他现在是很不喜欢这个人，甚至讨厌他，至于原因嘛，他自己心知肚明。
小丁却不与他计较，他掏出钱夹来：“总共多少钱？”他问那小工。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他想付钱拿书走人，这堆书说贵不贵，两百来块总是有的，但孟沅是绝对不会让他代付的，她做人一向有个原则，朋友感情即便再好，经济方面是总是算得一清二楚的，与小眉尚且如此，何况，与小丁的这层关系上，她更怕有经济上的纠葛——她只肯当他是一个普通的，关系较近一点的朋友罢了。
陈亮先了愣了一秒，他没想到自己那么不留情面的话出来，小丁会不动声色，再看他那架式，沉稳大气，衬得自己落了下风。他自己也反应过来，马上去掏自己的口袋，一边嚷嚷着对那个还呆在旁边的小工说：“多少多少？你快算账呀。”
这两个人分明是较上劲了，尤其是陈亮那筋暴筋涨的模样，叫孟沅看了又想笑又不好真笑出来。她阻止了正在拼命按计算器，却怎么也算不对账的小工：“算了，我们下次再来买，这次麻烦你了。”她抱起书，想一本一本地放回原位。
“怎么不买呢？”陈亮跟在她后面转：“就贵一点嘛，怕什么，我来出钱好了。”
小丁也拦她：“来都来了，何必节省那两个钱，省得下回又跑。”
这两个人居然又异口同声了起来。孟沅把书放回柜台，甩了甩酸痛的手，道：“你们俩个不用争，就都乖了。”她像在哄孩子，一边笑岑岑地从自己挎包里拿出小皮夹子来：“钱呢，我自己会给，至于书嘛，就要劳烦你们两位帮我搬上车。”
然后她一边数着小工找回的零钱，一边看着他们俩各抱了一撂书往车那边走。
等她也走到车边时，才发觉陈亮把他手上的书都堆在了副驾驶座位上，小丁朝着她苦笑。后座上也有书堆着，应该是小丁的杰作，她想了想，打开门把前座堆得过高的书，挪了一些到后座上，免得万一急刹车就会书本乱飞，然后自己坐进后座，书就堆在她跟陈亮之间，两个人一起扶着。
后来她才反应过来，车上应该是有个装置的，叫后备箱。装她这些书，空间绰绰有余。
“这下总可以去吃饭了吧？我快要饿死了。”小丁转过身子来问她意见：“阿沅，喜不喜欢吃海鲜？”
“贵吗？”这是孟沅的第一反应：“我听说海鲜很贵的。我们别这么奢侈——随便吃点就好了。”
陈亮却很兴奋的样子：“海鲜？海鲜好啊，我爱吃！你说过今天你请客是是不是？”
结果他们去的那家海鲜餐馆，馆子很小，而且装修得很寻常，一点没有富丽堂皇的气象。小餐馆店面虽小，胜在干净整洁，店里面只放得下六张桌子，都是小的方桌，高靠背的椅子每张桌子配了四把，老板笑容可掬地上来招呼他们，一个长相平常的服务小姐态度亲切地先端上来三杯茶，又递上菜谱。
小丁将菜谱递给孟沅，孟沅略扫了一眼，也没翻动，说道：“我是从来就不会点菜的，你点吧。”刚想还给小丁，却被陈亮劈手夺过，他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一页一页翻看下去，半天没出声，那服务小姐先还在推荐菜式，见他完全不搭理，捏了笔就一直站在他旁边，等了许久，见他看得仔细，神色都难堪了起来。
小丁也不说话，就喝着茶，等着他翻。餐桌前只听见翻纸页的哗哗声，孟沅觉得这场景十分微妙，她认为自己应该来打破这种冷战的隔阂，便从陈亮手中抢过菜谱，老实不客气地说：“亮仔，客随主便。”一边将菜谱递还给小丁，再转过头来笑嘻嘻地对陈亮打趣：“你看你，充内行露馅了不是？害得人家漂亮小姐在你旁边白站半天呢！”
陈亮马上回击说：“我是怕点贵了，你那位朋友心疼，所以不敢下手。”他说道“朋友”这两字时，有一种咬牙切齿的嘶嘶声。他扭过头，跟服务小姐说：“龙虾一斤多少钱？给我来只大的。”
孟沅作势去拧他，口中说：“少闹，朋友间吃饭，你以为打土豪哪？你还龙虾呢，给你只龙虱好不好？——小姐别理他。小丁你来点。”
小丁笑笑，露出一口白牙来。他也不看菜谱，就随口报了几个菜名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