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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曾经

作者:孟原 | 发布时间 | 2016-07-09 | 字数:3364

阮琳拖过一把椅子来坐在门口,大门敞着,但也只是略有几丝微风。风大概吹得她眼睛疼,她戴上墨镜,外面一下子显得阴森了起来。透过高高低低的树叶子,错落地洒下了几点阳光,在眼中也变得猥琐,枯黄黯淡得没有生机。屋子里头没有开灯,比外面还要暗些,隔了玄棕色的镜片,隐隐黝黝地倒有几份深邃的幽暝。

她是和周富益一起来的,然而,这会儿就只剩了她一个人,而他已经回去了/

这是是香蜜湖渡假村的一间渡假屋,木头的独幢别墅,上下两层,只有她这么一个客人住着,整个渡假村里有许多这样的双层木制别墅,两幢别墅之间隔得不太远,却也不近,充分尊重了来客的隐私。两幢别墅之间,种了许多大树,虽不参天,却也足够葳蕤,遮天蔽日,使每幢小屋的周围都显得格外地安静,与森然。

屋子的台阶下,是一排石头的阶梯,一级一级地向下,直到汇集到大路上去,住宿部接待的总台便在那下面。屋子的左右也有石阶同其它屋子相连着,供喜欢野趣的客人来来去去,在都市里寻得一份难得的乡村风情。铺在脚下的石子,已经被踩得颇为光滑,大小不一的鹅卵石,一粒接一粒地排躺在地上。在长草与野花之间纷至穿梭,供人们借步。这使阮琳平白地想起:石子儿的圆滑,实在是身不由己。

树叶与树叶摩擦着,发出轻微的簌簌声,一波接一波地撩拔着,像是心底深处沙沙哑哑的声音,说着呢喃却不辨意义的私语。

阮琳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椅子是藤编的,坐下去会有点微微的塌陷,她不挪动,也许有好几个小时了,也许又只有几分钟,也许,是一辈子。

她目中沉吟着婆娑舞动的叶,将地下残余的阳光乱扫成东一点西一点的波粼,她忽而觉得,连阳光也保不住它的完美,叫她如何去应付其余的残缺?

周富益已经回去了,他走的时候是今天凌晨六点多钟,他的司机来敲门,神神秘秘地咬了几句耳朵,他就走了,临走时一再嘱咐她:多睡一会儿罢,这两天你也累了,别回公司了,在这儿等我。公司的事我会安排。”语气明明是平缓的,听在耳中应该有许多的关切,然而,她总嚼出些难以言语的隐匿。

他一向以公司为重,他连她的迟到也会不高兴,除非迟到是因了他的缘故。但是今天,他却叫她不要去公司,这分明不是一贯的他。

她更不明白为什么他一定要坚持,在昨天下了班就让司机送她到这儿来。

他向她笑着说:“阿琳,好久没陪你出来了,公司也叫你辛苦了。”他的笑容里有一种不知所以的勉强,她感觉得到。

远处,眼皮子底下的大路上,有一对情侣相拥走过,大路上因为没有遮阳的树,阳光从一侧照射过来,将两个人的影子合作一个,斜斜地投在另一侧。那男孩子拥着女孩子的肩头,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女孩仿佛笑了起来,乱颤着反手去拍他。两个人的影子倏而分开,又瞬间合拢,几声切碎了的短笑,远远地爬上阶梯,一级级地跳到阮琳的耳朵里来。

这笑声真是开心而爽朗,无拘无束,自由奔放。年青人的声音,年青人的活力。阮琳觉得在一瞬间,自己已经老了。

她想起了十多年前,刚上大学的时候,也曾拥有过飞扬的笑脸,和灿烂的青春。她那时候是那样活泼,在系里是最活跃的一个,她参加学校各式各样的竞赛,每每得到奖后,就有种意气风发的跳脱。她的成绩一直可以拿到一等奖学金,所以平庸的家境并没有让她在经济上感到太窘迫,而且,她从一年级起就找了份家教,一年后又增加了一份,两份家教工作虽然使时间紧张,但收入却足以让她能够愉快地完成学业。她那个时候是那么快乐而且充实。虽然她出生在浙江的一个小县城里,自古江浙出美女,那里的灵山秀水,把她养育得美丽且聪慧。凭着自己的勤奋好学,她考进了上海的名牌大学的经济管理系,她学会一口流利的上海话,两个月后就再没有一个人敢嘲笑她的外地口音了,而一个学期之后,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小觑于她——大学四年,她考了八个全系第一名。

她是在读三年级的时候,认识了森。

她的脸上起了一阵温柔的神色,每次想起森,她都会在心底默默地重温一遍他的音容笑貌。他是藏在她心底深处的一颗秘密种子,不见阳光,却也会花开花谢。

一进大学,她就成为众多男生注目的焦点,她自己知道,却从不在意。进大学的目的是为了好好读书,她从小发愤苦读,就是为了圆这个大学梦,所以她的眼睛只会盯在书本上,她留连最多的地方是图书馆。那些随时随地追逐着她的男孩子目光,她完全不理会,也不关心为了她而抢图书馆旁边座位的箭拔弩张,至于打饭时故意套近乎的男孩子们,她更是视而不见,她的眼睛牢牢地盯在各项科目上,盯在她的家教上,也盯在她的课外活动上,她是认真的,更是骄傲的……一种来自骨子里的骄傲。她个性中有一份争强好胜,是因为她不能像周围一些女孩子,出身于高贵或者富足的家庭,她知道自己没有钱,没有势,也没有可以依仗的人,她有的,只是读书时的好成绩,处世时的不卑不亢,和姣好的容貌,炫目的青春。

女孩子的美丽注定会赢得众多男孩子的青睐,尤其是她这种集美丽、聪慧、伶俐、自立、高傲于一身的女孩。

女孩子也终究是感情丰富的,即使她包装得再冷若冰霜,但在内心深处,她渴求一份真正的感情,一份炽热终生的感情。她相信终有一天,会有一个人打开她的心门,赢得她的芳心,与她共享这畅美世界。

这个人就是森,她同级不同系的一个男孩。

森是上海本地人,父亲是分管一个区的区长,母亲则是一家大型国企的高层领导,家庭环境在上海属于拔尖,收入就更不必说了,光是三层楼的独幢小洋房,就足以彰显与众不同的地位。森是他们唯一的儿子,被寄予厚望。

森追求她的时候,没有玩什么花样,他不送花,不在她面前唱歌,也从不在她宿舍楼下守候,连故意的邂逅都几乎没有。他们是在社团活动时认识的,但也仅限于点头之交。森在大三的时候,终于考到了全系的第一名,拿到成绩的那天,他写了一张短短的的纸条,走到仍旧在图书馆里埋首苦读的她的座位前,将纸条递给了她,她茫然地打开,上面只写了一句话:我用了最大的努力,来证明我的诚意。纸条里夹了一朵干涸了的雏菊,当其他人都抢着送她玫瑰、郁金香甚至天堂鸟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她最喜欢的是雏菊。

于是她接受了他,非常自然非常纯真地接受了他的感情。

她喜欢森的不花哨,她喜欢森证明爱她的方式,她也喜欢森握着她的手,跟她谈所有的事:风、花、雪、月、天、地、生、死。

因为年青,唯一需要衡量的只是感情,也是因为年青,他们认为事在人为,没有不可能。“门当户对”就只是一个词语而已,她完全忽视了自己在他父母眼中足够卑微的出身,也忘掉了普通人对于“攀高枝”的睨视。她是那么自信而满足,面对感情一心一意,而他,同样是那么地爱着她,顾惜着她。

他们与其他学生情侣并没有什么不同,浓烈感情下一般地花前月下、山盟海誓,而且,他们并没有如他父母所担心的那样,影响了学业。毕业时,双双全系第一名的成绩,让再不甘的同学与再挑剔的老师,也无话可说。

这样的毕业成绩,自然应该有非常多的工作选择空间。但森选择了去深圳,毫无商榷余地。他要离开父母虎视眈眈的监视,他截然不顾父母声嘶力竭的反对,不肯留在生活条件优渥的上海,执意远走。他知道父母根本容不下她,甚至已经在暗地里破坏了两三次她留在上海工作的机会,他们以为只要逼走她,就会赢回儿子——但父母错了,他是绝对不会离开她的。

唯一的选择,就是逃离父母的羽翼。她理所当然地同他一起南赴,义无反顾。

生活往往并不如人意,高材生如森,亦是费尽辛苦才谋得了一个职位,他的学士文凭在工作经验方面输得一败涂地,以草根之身,能初出茅庐就呼风唤雨的,千百年来也就只有一个诸葛亮而已。被捧在云端的他,重重地跌倒在了凡尘,他难受,他失落,他需要找到平衡点——但是,他无力。

与森相反,她进入了初创的富益公司,从最开初的办公室文员,到市场部职员,每一个单子都亲自从头跟到尾,不会的,求教学习;不懂的,不耻下问,不足的,随时反省……一点一滴地积累着经验与人脉,不管别人如何嫌高嫌低,如何偷奸耍滑,只知道自己必须埋头苦干、咬牙坚持;凭借自己不懈的努力,稳扎稳打地往上走。

他们开始了争吵,任何事情都会成为导火索,无休无止,争吵的焦点到了最后,他就会迸出一句:“我他妈的放弃了去贸发局的工作,放弃了所有的亲戚,跟你来这个鬼地方,我他妈脑袋进水了。”说完就摔门而去。那阵子,她眼看着他越来越暴躁,感觉越来越陌生,以前那个总是温文而雅的男孩,已经不在了。

终于有一天,他没有再回来。

就这样算分手了吗?她觉得:是吧!

没有只言,没有片语,连远去的背影都寻不到。

这就是结束,终于无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