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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茶论

作者:孟原 | 发布时间 | 2016-07-09 | 字数:5408

刚走到家门口,孟沅就注意到电视是开着的,小眉却不在客厅里,阿周也不在。电视机里正在放迪斯尼的动画片,可怜的唐老鸭又被三个顽皮的小侄子捉弄得苦不堪言。孟沅轻轻一笑,心道小眉还是跟她一样,至今对动画片依旧喜爱有加——小时候是没什么机会看动画片的,上学时候电视机对她们来说,实际上是个禁品,《米老鼠与唐老鸭》是每周日下午6点半开始,半个钟头长短,可这个时间正好是《英英学英语》的播出时间,她父亲让她自己选:看哪个频道,她每次都乖乖地自动选择英语,父亲很满意地走开了,她从此恨屋及乌,对英语怎么也爱不起来了。

推开卧室的门,小眉正在打电话,刚听到她在电话里说:“没有回来啊。”一扭头看到孟沅正立在门口,立刻又向话筒改口:“回来了回来了。”孟沅问:“谁的?”小眉捂住了通话口,神神秘秘地问:“哎,你晚上出不出去?”简直答非所问。听到孟沅否定的回答,小眉赶紧拿开手接着讲下去:“你直接过来吧。我们晚上都在。”

挂断电话,看孟沅狐疑的表情,小眉自己就笑开了,她一向是有什么秘密都瞒不得人的,照她自己的话说,叫“憋在心里头难受死了”。于是,立刻解开了这个哑谜:小丁,说刚出差回来,一会儿下了班就过来。

他倒是来得勤快,简直快熟不拘礼了。孟沅跟小眉两个人也欢迎他,三个人谈天总比老是两个人更有兴致,何况再加上阿周,四个人正好可以凑一副升级。

结果等到七点钟,小丁都没有出现,七点过五分的时候,小眉就开始生气了:说话不算数。还等他吃饭呢,饭菜都凉了。不管他我们先吃,不给他留,小卿,一会儿他要来了,我们都不理他!

话音未落,小丁已经在门口笑嘻嘻地按门铃了。阿周要去开门,小眉赌气不让,阿周便迟疑了一步。孟沅自己跑去开门,一边转头来正儿八经地跟小眉笑道:“就算人家经常来,也毕竟过门是客嘛,这样可不是待客的道理。”

先小丁进门一步的,是一个个满满的塑料网兜,里面全是荔枝,阿周接过放在茶几上,小丁几步走到小眉跟前,故意弯了腰从上面俯视下来问她:“阿眉,那么凶,我没得罪你啊?刚才听到你不准阿周给我开门,吓得我都要逃了。”

小眉板了脸说:“我最恨人家没时间观念,迟到。”小丁看看自己的表,又看看墙上的挂钟,故作惊讶地说:“我迟到了?——阿眉,我好像电话里没跟你说几点到吧?”小眉一想,确是如此,但她不服气地说:“你说一下班就直接来的,你五点半下班是不是?”小丁打了个哈哈:“我的小姐,可我今天确确实实是才下班!”

小眉还是不甘心:你平日里都是五点半的。你自己不预先讲清楚,叫我们等,饭菜都凉了。

小丁笑道:“我怎么知道老板会突然心血来潮找我汇报出差情况,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孟沅听他们俩个在那里喋喋不休地争执这个,自己噗地一声就笑了出来。

“好了好了。”小丁用软化的口气安慰小眉:“算我不对,我买了鸭头绿的桂枝请你吃,提前上市的,很难买到,算我的赔礼道歉好不?”

“谁稀罕你的鸭头绿桂枝?明明是红色的好吧,也没啥桂花香味,多半是假货。还是小卿买的糯米枝好吃。”小眉一边品尝一边嫌弃,“至于道歉,是应该的,有什么算不算的。”

小丁摊手,他对孟沅做出了黔驴技穷的表情。

这两个人这时候算是扛上了。小眉向来有点小孩子脾性,绝大多数的时间里,她讲究实际,办事果断干练,为人处世上有一份与年龄不相称的老辣,所以她才会在短短的两三年时间里,在一家大公司做到行政总监的位置,可当她在私人时间里,尤其是跟孟沅这种私交甚笃的好友面前,她却更像一个撒娇弄痴的小姑娘,吵着嚷着要人家陪着她、哄着她;若有什么心爱的东西要不到,便会嘟了嘴甚至直接发脾气起来。孟沅每碰上这时候就会自觉让她三分。

小眉不是常常生气,不过她顽固起来简直一根筋,有时完全不可理喻,这种时候跟她讲道理,那就纯粹是鸡同鸭讲了。同小眉一起长大,十几年的交情下来,孟沅早就摸透,在她能干的包装下,是另一层小孩子的心态,所以从来都卫护着她。

从另一面上来看,小眉的精明练达也是孟沅所佩服的,她看问题精辟、深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的关键所在;而且在为人处世上,小眉有一份难得的敢做敢当。她从来不推卸责任,不像一般的女孩子,大凡遇上点棘手的事情,便要惊慌失措起来,一味地推给别人去做。小眉从来就不是这样的,她只要接了手,一定尽了力去做得尽善尽美,这种品性,很难不让老板赏识。

至于小丁,孟沅虽不是很了解他,但从他笑着的眸子里,她总能感觉到一点小孩子似的顽皮,尤如孩童恶作剧过后的那种狡黠的笑,然而并不让人讨厌。

阿周已经重新热了菜,饭在电饭锅里倒没凉,吃饭的功夫,小眉还在埋怨说绿叶菜每热一次都会损失大量的维生素、还有会生成毒素……云云,小丁这下不驳嘴了,只顾着往肚子里填,还大声夸奖阿周的手艺真是日益精进,搞得小眉最后连独角戏也唱得难以为继,只好不了了之。

饭毕汤足,小丁说他要洗碗赔罪,让阿周给推了出来。他不客气地去开冰箱,只找到听装的可乐,他弹着罐子,问:“阿沅,有没有茶?”

小眉劈手夺了过来:没有茶,不喝算了,渴死你。

小丁也不计较,他从茶几上抓了一捧带枝叶的荔枝递到孟沅手中,又再抓一把要给小眉,结果被小眉高傲地拒绝了。

“我自己会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小眉下结论说。

阿周收拾了厨房出来,小丁也抓了一把荔枝给她,她只吃了一粒,其余的又给放了回来。孟沅鼓励她:“阿周,坐下来一起吃啊,好多呢。这东西经不得放的。”

“一日色变,两日味变,三日后色香味尽去也……幸好我们有冰箱。”小眉正感叹间,忽见小丁拿起她刚随手撂在茶几上可乐,也不打开,就在手上扔来扔去地腻歪,就又怒了,“小丁,你到底喝不喝?”

“这外国的咳嗽药水,总归没有中国茶好喝。”小丁忽然道,“我听说台湾人已经把乌龙茶制成了罐装,结果畅销得一塌糊涂。我们广东也有凉茶、菊花茶,但都是纸包装的,看起来不够高档。台湾那边就不一样,他们做成罐装乌龙,又漂亮,时间保持得又久,价钱贵一点也很受欢迎。”

孟沅接口道:“我也不喜欢可乐——就小眉喜欢,我跟她说里面有那些化学成分跟防腐剂,对身体并不好,可她不听。”

小眉不讲理了:“我就是喜欢喝,怎么样,你咬我?”又向小丁反攻,“你说的那些罐装茶,一样大把防腐剂,不然这么热的天,不馊才怪!”

孟沅当然不去跟她辩,她向小丁说:“凉茶其实比乌龙大众化,加上这儿天气这么热,大家都习惯喝,而且我觉得就是那种老人家自己做的苦凉茶才败火,外面卖的方便倒是方便,但功能性肯定要差上很多。我其实更喜欢喝菊花。”

这时候小眉已经亲亲热热地挨着她坐下,接着说:“我也喜欢喝菊花茶呀!清香回甜,又解暑气,加了枸杞还能清肝护眼,最适合我们这些用眼过度的——我知道你又要叫我少看电视了。”她止住孟沅的投诉,“那我是不是要叫你少看点书?”

孟沅被她堵得无话可讲。

“女孩子喝菊花茶嘛,还可以增加点诗意,都说人淡如菊,没那个气质,就多灌点菊花茶将补一下,清香从内而外溢出,是吧,小卿?”孟沅被小眉的跳跃性思维给绞得啼笑皆非。

“真不愧是学中文的,说几句话的学问都这么大,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叫腹有读书气自华,是这句话吧?”这种情况下,小丁不失时机地进行吹捧,送高帽子这种事,他一向做惯,反正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小眉一下子就高兴了,小丁的高帽子策略立收实效。只见小眉站起来笑骂了一句“油腔滑调”,就向厨房走去,再出来的时候,手上捧了一个扁圆的铁罐,揭开来放在茶几上,便闻到一股子淡淡的花香,是茉莉花的味道。阿周去拿了三个玻璃杯,泡好三杯茶,淡碧色的茶汤中,沉浮着一些白色小花,本来干瘪的花朵,饱吸了水份,在杯中绽放得份外恣意。孟沅递了一杯给小丁,说:“我们家乡的茶,你尝尝。”

客厅里有一种极淡的香味,是茶香和花香的混合,有点幽远的味道。茶气从杯中溢出,飘上去,绕着人缠绵不定。孟沅拿起自己的那杯,先是吹开上面的茶沫,滚烫地抿了一小口,感受那滋味萦绕在唇齿之间;小丁有样学样,却一不小心烫了舌头,手一斜又倒了几滴在手背上,忙不迭地放下杯子去抹。小眉看他狼狈的样子,笑道:“该!哪有这么性急的。”

小丁问:“是你们带过来的?怎么这么香法?”

“我们四川的花茶,好像南方人也叫香片,我们喝的是三窨的茉莉花,就是把上好的绿茶先炒干再摊凉,然后分三次配上已经已经晾过的茉莉花,一定温度下,等茶坯吸收了足够的花香后再炒干水气,然后再配花,每次的配花量逐步减少,最后配一点花来提香,就可以了。对了,在窨制前要用一点点白玉兰打底,就更香了,可白玉兰得少用,不然就失之过浓。”孟沅解释给他听,“所以喝起来清香扑鼻,不像你们喝的茶,好浓的涩味,我真喝不太惯。”

小眉接道:“除了菊花茶,你们喝的乌龙茶我都不爱喝,一壶茶里面全是茶叶,水都没几滴,你们还不如学中世纪的英国人,干脆连叶子一同嚼得了,喝什么水?难怪叫‘吃茶’。”她嘻嘻而笑。

孟沅盯了小眉一眼,心想她这思维模式,一般人还真跟不上趟。“四川花茶也属于大众化的饮料,街头巷尾都有茶馆,花上五毛钱,河边啦、阴凉坝子下可以随便坐上一天,茶都冲成白开水了,茶博士也不会赶你走,照样来给你续水。如果要求档次高的,也可以去茶楼,卖的茶就是各地的名茶都有了:龙井、毛峰、碧螺春、铁观音、瓜片……价钱也就贵得多了,我们那儿,一半以上的生意都是在茶楼里谈成的,所以这种消费昂贵的地方,其实我也没去过。也有人独爱清茶,其实我还爱喝最便宜的那种红白茶,两块钱一大块茶砖,想喝的话自己拿刀撬一块下来,浓淡随意。”

“我们广东人喝的是功夫茶。”说话间,茶已经凉下来了,小丁端起来尝了一口,说:“不像这茶,这茶太淡了。我们功夫茶的茶具是一整套的,最好的当然是宜兴的紫砂壶。泡茶前先要洗手、焚香,然后起火淋壶淋杯,这个算消毒吧;纳茶的时候要把茶叶粗细分层放——不过现在一般人也不讲究这么多,茶叶用量跟你用什么茶有关,可没阿眉你说得那么绝对,大红袍的确要八份满,一般铁观音的话也就半壶多点,要是泡一叶茶的话,就放一片叶子喔。”小眉翻了翻白眼没理他,他接下去说,“然后水开洗茶,第一杯不是用来喝的,一定要倒掉,然后洒茶闻香,这个步骤可少不得,最后才是品茶。喝功夫茶可以两人对斟,也可以三人共品,但最多不能超过四个人,不然就不是茶道了。”

“我们那里的大茶馆,人声鼎沸,可热闹得很,你可以在茶馆里听书听戏、谈天说地、打长牌、打扑克、打麻将,翻报纸……要的就是人多嘴杂的那份热乎劲儿。不像你们广东人,喝个茶都穷讲究。”小眉有点意气风发的样子,“我们上大学的时候,一个班的人都汇到茶馆里去听评书,大家在那儿打扑克,从上午打到晚上,中午就在茶馆里叫个面,隔壁面馆分分钟送到。茶馆嘛,图的就是一个人气。”

“我们那儿的茶馆功能很多,好多消息都是从里面传播出来的,你在里面坐定,泡上茶,就可以坐等有人来为你算命、卜卦、画像、擦皮鞋,甚至掏耳朵……”孟沅说到这里,自己先吃吃笑了出来:“茶馆可不是用来讲情调的,它的功能是休闲,传播各种小道消息,上到国家大事,下至邻里长短。如果你是个老茶客,那你也一定是个消息灵通人士。坐镇茶馆,就可以当你的千里眼顺风耳。”

孟沅给三个人的杯子里都续上水,做了一个请喝的手势。“头道水,二道茶。这杯才真正品尝得出正宗茶滋味。”

“我们茶浓,喝了后大有提神的功效,我有几个跑长途客车的朋友,就是靠这个解困的。”等茶凉了一点,小丁又是一饮而尽,小眉继续给他续满水,还不忘嘲笑他一句:“这可不是你们那种小杯子小碗,你这种喝法,等同于饮驴。”

见小丁不解,孟沅跟小眉相视而笑,小眉补充道:“一杯为品,两杯便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驴了。古人的杯多是细瓷小盏,你这玻璃杯抵得过十几杯去,不是饮驴是什么?”

孟沅说:“贾宝玉品茶栊翠庵,好像是出自这回,妙玉的原话吧。”

小丁恍然大悟:喔~红楼梦啊。

孟沅跟小眉都是“红学”的业余爱好者,对于曹氏博大精深的文字功底,两个人是赞叹不已,这样的一个奇才竟然是“四十年华付杳冥”,怎不令人扼腕叹息?每每说起张爱玲的人生三大恨,海棠无香,鲥鱼多刺,唯有这《红楼梦》未完最让人辗转反侧、求而不得。自芹溪故后,续书层出不穷,孟沅努力读完十余本她能找到的续书,可惜均是狗尾续貂之作,反让她更渴求真正的原作能够有重见天日的时候——她坚信,曹雪芹一定是写完全本的,不然何能“批阅十载、增删五次”?被藏匿了的后三十回原本,但愿在她有生之年能够被发现。

孟沅觉得自己在冥冥之中,与曹芹圃有一两分的相通。尤其是她翻到“梦阮”这个字时,自己是很吃惊的。

小眉爱的人物是王熙凤,说她若是生在今时,定是个不折不扣的商场女杰。

孟沅偏爱的人物则很多,她既欣赏黛玉的孤标傲世与才华横溢,又赞赏宝钗的人情练达与世事通明,一声两歌,一手两牍,惯用春秋笔法,钗黛合一,她觉得应是原意。至于湘云的憨、探春的敏、妙玉的洁,晴雯的勇,她一样喜欢,对于迎春的木、李纨的寡、惜春的独、熙凤的狠,她都能予以原宥。小眉说她都可以去参加评选“严以律已、宽以待人”的道德典范了。

问她那对宝哥哥如何评价,孟沅则说:皮囊虽好,可当不起钗黛二人,心力不济,也就配个麝月顶多了。她只看得上柳湘莲,但他终究是辜负尤三,即便尤三曾如何不堪,可对于他,总是一心一意的。

小丁又给自己灌下了一杯水,一口喝干大概是习惯成自然了。孟沅笑着给添上水,一边向小丁念道:“还好,我们一向用自来水沏茶,不然的话,要叫我拿那一鬼脸青的雪,还得是从旧年梅花上收集下来的,我可舍不得。”

小丁又疑惑了:“这里有梅花?”

小眉跟孟沅相顾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