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的回忆（四）
她是在于少甫的用力摇晃中和焦虑的呼唤中醒来的。她刚一睁开眼，婆婆就往她的嘴里硬塞了几粒速效救心丸。屋里没有开灯，天还亮着，跟她晕过去之前没有多少差别。屋里的光线已有些暗淡，于少甫的脸在刘苏眼前虚无空洞。
见她醒来，于少甫吁了一口气，从紧张的情绪中脱离，从半蹲的姿势中站起身来，走到电脑前的椅子上坐下，又点燃一支烟。
“孩子！你没事吧？”婆婆显然被吓到了，关切地问。刘苏点头。
“少甫，你不能这么对你媳妇！妈知道，我走了你心里难受！可你想过你媳妇没有？我们一下都走了，她不难过？其实最难的就是她！现在你还把家都毁成这个样……”婆婆说的很动情。
“他管什么？明天照样军令如山倒，抬腿就走人！他回来也就是休养调息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待遇！你也砸得下去？这个家都是我爸妈一手操劳弄好的，我也没尽什么力。你再对这屋子没多少感情，但也在这里享受了家的温情。你砸了，现在这幅样子让我怎么跟他们交代？”刘苏抹着眼泪宣泄着自己的怨气。
“你也不用哭，我砸的，我来说！”于少甫一副敢作敢当的样子，说着就起身去了客厅，去给岳父母打电话。婆婆忙着跟了出去，刘苏也从床上爬起来跟了去。电话已拨了过去，他用了免提。接电话的是刘妈妈。
“妈！您吃饭没？”
“少甫啊！没呢，中午吃的多了，还不想吃。你们吃了没？晚上你爸妈还要赶火车，行李都收拾好了吗？”
于少甫听到岳母这样问，脸上浮起一丝不可琢磨的笑容。“我们也没有吃！这饭吃不了了。您看您和爸要是不想吃饭的话，能不能劳架您二老过来一趟呗？家里出了点事！”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刘妈妈一下紧张了起来。
“您二老过来看看就知道了呗！”于少甫停顿了一下，脸上还带着那丝笑容，婆婆瞅了瞅刘苏并没有说话，家里的气氛极其的尴尬。“我把厨房玻璃给砸了，您来看看，该受什么样的处罚我都认，您看行不？”
电话那头短暂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刘妈妈才问：“你为什么要砸？”听得出那是压着火的。
“我跟苏苏不懂事，吵架了呗！一时性起没忍住就砸了！您二老最好是过来一趟，要不苏苏说她没法交代！”于少甫嘴里滋出一口烟，那神情里带着恶作剧的喜感。
还是没有一个人制止于少甫的通话，刘苏、婆婆和董叔都木愣愣地听着。
电话里突然变成了刘爸爸的声音：“你俩吵架就可以砸东西吗？你俩砸的，你俩自己负责！我和你妈过来有什么意义？要去判别谁错谁对？”
“哟！爸，您别生气！也别冤枉好人，苏苏可没砸，都是我动的手！要不您和妈还是来一趟？要打要骂我都认了，谁让我不是人呢！”
“你妈妈还在家吧？你俩就这么闹？两个小混蛋！我们不会来的，相信你们会自己处理好！”老爸的声音是生气的。“你妈妈怎么批评你们就听着，别让你妈妈堵着心回去！”
电话被挂断了，于少甫的表情是心有不甘的。他还想再打电话过去，终于被婆婆厉声止制了：“行了！你还想咋地！”
家里死一般的沉寂。不久便被一阵电话铃声打破了。这次是刘苏接的。是婆婆在南明的一个老朋友打来的，王阿姨也是军属，早已在南明定居。
听刘苏一称呼王姨，于少甫和婆婆都傻了眼。连连冲着刘苏摆手示意，让说不在家。
王姨很遗憾，说是想在老朋友走之前来看看的，这一别又不知要几年才能见。而就在王姨说这些话的时候，刘苏听到电话外另一个王姨的声音，王姨其实就在窗外。
这会儿了要是还撒谎，不把王姨请进来，就真不地道了。那一地狼藉也是掩盖不过去的。再说，就算是公婆和于少甫都不在，那自己不是在家么，要不电话是那个鬼接的？
看公婆和于少甫都不知所错的样子，刘苏只好自己去迎王姨。在门口，她用手揉搓了一下脸和泡肿的眼睛，企图能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些。
然而，她的模样和那几扇破败的窗都是抹不掉的尴尬，王姨还是忧心地问：“孩子，这是咋了？”
刘苏吸着鼻子说没什么，就把王姨和她的丈夫请进了家。屋里的三个人极尴尬的出来应酬着，刘苏就又躲到了书房。这屋里所有人的脸上只有她才泡肿着一双眼。
王姨什么也没问，婆婆自然也没解释什么。客气了一会儿后，王姨老俩儿就告辞了，说是留点时间给这一家人再唠唠。
人再怎么折腾，时间是不会停顿的。晚上8点半了，就算家离火车站不远，也得出发了。于少甫跑到外面挡了张出租车。
车座后排，婆婆紧紧拉着刘苏的手：“孩子！以后遇事你别跟少甫认真！他脾气急，有时候那臭脸是真招人烦，但你就当没看见，也别往心里去。你身体也不咋好，要是再像今天一样气出点好赖来，怎么行？两口子吵架都是正常的，谁家不吵？就是不能真认真啊！”
婆婆的手温热，不停的摩擦着儿媳妇凉冰冰的手：“刘苏啊！他脾气爆，你得多管着他，劝着他，不能跟他一样急！可不能再出他打架那事了！”
于少甫打架差点送命的事是婆婆去丽水前妈妈告诉亲家的。虽然这事过去好几个月了，但妈还是觉得得有人再给于少甫敲敲警钟，要不性子太不稳重。当岳父母的不好批评，是知道女婿好脸儿，自尊心强，怕说不好了遭他记恨，影响了关系。岂不知，当时不怎么批评却在后来告诉了他的母亲这事，更让于少甫记恨。妈只对亲家讲了个大概，具体的是婆婆从亲家母那里回来后问的刘苏。刘苏想，事都已经被老妈提起，是瞒不过去了的，再加上婆婆马上就要去丽水见到少甫，他脖颈上、额头上都有不小的疤痕和胳膊上那条十几公分长的疤都还新鲜扎眼，想必也是得有个解释的。所以，刘苏也就照实说了。她简单地想，反正于少甫现在是活蹦乱跳的，早没了当时受伤时衰弱的样子，婆婆除了会生气儿子打架，至少不再会像当初刘苏看见他一身伤痕时那样惊心、心痛了。况且，事做错了不再犯就是了，一家人，除了会心痛他以外，还会有多少的责怪？
可人心想的总是不一样，刘苏的简单跟于少甫想的完全不一样。如果不是她们告诉了自己的母亲，于少甫自己是怎么都不会说的。那怕编一万个慌，他也不愿自己的母亲为自己担一点心，受一点怕。后来离婚前吵架的时候，刘苏才知道，就此事后的6年间，于少甫的心里一直把这事深埋心底，持续发酵，耿耿于怀。
说回来，刘苏听到婆婆提起于少甫打架这事，眼泪就又下来了。忍不住想起当时于少甫对自己的宽容和精心照顾是怎样的感激涕零，然而，不过半年，仅仅是因为自己没有坚定支持他去吃送行饺子，便可以把所有责任往自己头上推，竟然还拔刀相向的场景，真是浑身浸在了冰水里。她抹了一下滚出来的泪说：“妈！我管不了他，也劝不了！我也不想再管了，您别怨我！”
婆婆一把紧紧攥着刘苏的手，声音都颤了：“你不能不管他啊，孩子！你是妈的好儿媳，你不管他谁还管他啊？妈在的那么远，够不着，他要再犯浑，你不管他，就得国家法律来管他了……”
于少甫坐在出租车前排一直沉默。
十多分钟后，就到了车站。一直到了列车车厢，于少甫和董叔上去安放行旅，婆婆的手一直都没松开过刘苏的手。
离别时刻，就会感觉时间流逝的太快。剩下的那十来分钟，婆婆拉着儿子的手，仔细端详着儿子的脸，怎么也看不够的样子。于少甫的脸上挤出一丝牵强的洒脱笑容，一幅无所谓的样子。刘苏看着心里难受，轻轻站到一侧。
婆婆语重心长的对儿子说了一番话：“儿子啊！妈把你送这么远来当兵，是望你有个好前程。你福气好，娶了那么好的媳妇，你得珍惜！你岳父母待你像自己儿子一样！你啥事都不操心，你更得好好孝敬！妈不在你身边，什么事不是你媳妇疼你照顾你？不都是你爸妈惯着你？给你那么好的一个家，你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啊……”
于少甫无所谓的表情越来越僵硬，眼泪忍不住的大滴大滴落下。婆婆也是老泪纵横。董叔实在是看不下这份伤感，嘴里喃喃地说：“我去车上看着行李、看看行李……”便躲到车箱里去了。
汽笛响了！这刺耳的声响是无情又有情的。多少不舍分离的人们为此挥手作别，但也有多少人又可以快乐地驶向远方，跟自己爱的人重逢。
婆婆一把拉过刘苏的手和于少甫的手握在一起，“”妈得走了！你俩要好好的，听见没有？”三个人都在落泪。列车启动，载着母子间的依依不舍飞驰而去。它也不会因为有很多人不舍离别而停止自己的使命。
于少甫并没有跟着列车奔跑，他甚至不敢看列车远走，而是躲到了一颗立柱的后面，好挡住自已痛苦的面容。刘苏向车厢里的公婆挥手再见，直到看不见为止。
车走人散，站台上送站的人们开始陆续往外走，而于少甫放肆的哭声引得不少人侧目。他用头顶着那颗水泥立柱，痛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刘苏默默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有些浮夸的痛楚，心里也不能平静。突然，于少甫回过身来，一把抱住身后的妻子，哭得更痛更伤。
他抱的很紧，像是一松刘苏就会不见了似的。刘苏被他抱得有些窒息，但也不忍心打断他宣泄的悲声。一些还没散去的人们从身边经过，都要回过头来看看，或许以为他俩是一对将要离散难分难舍情人吧。
好几分钟后，刘苏才抬起自己的手环住他，轻轻地拍拍丈夫的背，柔声说：“回去吧！”
“嗯！我们回家！”他终于止住哭泣，擦掉脸上的泪。在回家的路上，于少甫一直牵着刘苏的手，一直牵着，小心翼翼地避开车辆和人群，不让任何东西碰到刘苏，像从前一样是个体贴的情郎。仿佛刚才的闹剧是别人家演的，他们从没有一丝丝的间隙。
刘苏被他牵着，心里是麻木的，大脑是昏沉的。
院子里，门卫老周在扫那落在院子里的一地碎玻璃，见于少甫和刘苏手牵手的回来，表情疑惑而不可琢磨，也许他在想，这俩家伙恐怕真是神经病！
残破的窗户在暗夜里显得格外狰狞，像三只在夜色里张大嘴的怪兽，等着谁家不听话的孩子送到自己的嘴里来。
再可怕，到底，那不是别人家窗户，而是他俩的窝。幸好，窗外是有防盗笼的，要不家门就是个虚设了。于少甫说自己头痛欲裂，刘苏又何尝不是。谁也没再提发生过的事，他在睡前对刘苏说：“老婆，对不起！明天我一早起来就去找装玻璃的师傅，一定在走之前把窗安上！你别怕！”
他睡着了，连呼噜声里都透着焦躁。睡在另一间房的刘苏却一遍遍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无法睡去。她觉着于少甫在演戏，在自己的母亲面前表演自己的情绪，而自己在完全没看过剧本的情况下，全情本色的当了一出好配角，死掉了太多的脑细胞。
